白绢肯定是在和大胡子撕打的时候遗落了，黎升扒着笼车木栅向后面张望，只能看见一长串的牛车，等了好一会，车队拐弯，他才能望到更远处。丁字路口不在视野中，车队已经走出很远。黎升双手抓得如此用力，指节因此变得惨白，他痴呆呆地眺望着，不敢相信家传秘笈就这么没了。“你们……谁看到一块白色的布片？”

黎升转过身，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笼车里的其他孩子。不知道是听不懂辽屠帝国话，还是不愿开口，孩子们都不回答，甚至不抬头看新来者一眼。“一块白色的……”黎升手里比划着白绢的大小，越说越没有底气，这一车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断不会对一块布条感兴趣。“他们听不懂你说话。”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段路，在角落里才有一个少年开口说道。这少年大概与黎升同龄，长相清秀，脸颊尖细，与其他孩子相比，穿着算是干净的，笼车狭小，他却独占一个角落，手里玩弄着一根草棍，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新来的少年。“白绢，一块白布，你见着没有？”

黎升急切地问道。尖脸少年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很重要吗？”

黎升颓然坐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咱们要去哪？”

过了好一会他才无意识地问道。“燕玺城。”

黎升知道这个城市，天芒帝国重镇，八方辐辏，商旅云集，醉生梦死的天堂，刀丛剑林的地狱，他还曾经在那里住过一夜，而且——他忽然想起来，金钟城不就位于燕玺城外吗？黎升抬起头，正迎上尖脸少年的目光，好像他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能引起对方持续的关注。“你认识我？”

黎升有点恼火地问道，满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会说辽屠帝国话，但是他沦落为奴隶，又丢了至关重要的家传秘笈，实在没有结交朋友的心情。“有钱人家的小孩。”

尖脸少年一声冷笑，语气轻浮，尽是讽刺意味。“怎么了？”

一股怒火在黎升身体里直窜到了头顶，虽然这股怒火多半与尖脸少年无关。“没什么，到了燕玺城咱们都会被卖掉，可没人买你再当公子少爷。我是好心提醒你，从少爷变奴仆不那么容易，奴仆有奴仆的规矩与生存之道，你想听我一句劝告吗？”

尖脸少年说的话很有道理，黎升点点头。“把屁股洗干净。”

尖脸少年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脸上露出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变成疯狂的大笑。黎升好长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对尖脸少年放肆的笑声感到不快，然后慢慢体会到其中的猥亵意味，但是发作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在他锦衣玉食的有限生涯中，从没有学过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尖脸少年嘴上占了便宜，更加得势不饶人，笑声停歇之后又假装严肃地说道：“放心好了，像你这种曾经的小少爷，长得也还算干净，到了燕玺城，肯定有人抢着要你，前途无量啊，哈哈，你的屁股不会闲着的。”

这明白无误是一句污辱。黎升纵身一跃，向尖脸少年扑过去，结果却被中间的孩子绊住，滚成一团，叫痛声响成一片，惹来一名护卫的注意，不由分说，伸出棍棒向车里乱捅。孩子们很快分开，各自都挨了不少打，黎升也一样，却还是没够着角落里的尖脸少年。尖脸少年一直憋着笑，等护卫离开，捧着肚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黎升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讨厌的人，尖脸少年甚至一度取代金钟城杀手，成为他最憎恨的对象。尖脸少年戏弄的的目标不仅仅是黎升一个人，他总是沉默一会，突然间开口滔滔不绝，或暗示或明讲，说的全是当奴仆之后的凄惨境遇，非要把听众惹怒吓哭不可。偏偏他还有一种本领，会说好几种语，笼车里的孩子来自四面八方，他几乎和每一个都能说上话，配合那些耸人听闻的传闻，他还要做出丰富的表情和动作来。“有些主人喜欢吃小孩，尤其是像咱们这么大的。每年这些奴隶贩子都会挑一批细皮嫩肉的小孩，专供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大人老爷们。他会对外宣称你不听话，忤逆主人还想要逃跑，然后结结实实捆起来，把屁股洗洗干净，一边严刑拷打，一边割肉吃，一片片的，有的烤有的煮，各种吃法都有，主人吃的时候你还活着，眼睁睁地看。”

尖脸少年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把屁股洗干净”是他最爱用的口头禅。直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哇哇哭出来之后，他才心满意足地闭嘴休息一会。没多久，黎升就习惯了尖脸少年的尖酸刻薄与喋喋不休，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得了绝症的病人，既然已知大限将至，也就无心求生，如果说还有什么盼头的话，就是什么时候死亡才会到来。商队行进缓慢，白天之后连着黑夜，奴隶们偶尔会被放出来排泄，黎升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反抗，甚至没试过逃跑，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连神的旨意也抛弃了他，不再给他一丁点的暗示。商队的气氛却越来越欢快，燕玺城就在前方，在那里迎接他们的会是腰缠万贯的买主、流淌不尽的美酒和销魂夺魄的温柔乡，最关键的是，商队已经进入金钟城的地盘，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最后一个想法却在第三天中午被打破了。那时，商队离燕玺城只有一天多点的路程，路途越来越平坦，四周绿意渐重，开始有聚居的村落，一点也不像盗匪出没的地方。偏偏是在这里，一伙强盗拦在商队最前面，后面的人看不到情况，但是坏消息却一条接一条地传过来：“前面有强盗拦路。”

“这里怎么会有强盗？”

“金钟城的杀手呢？他不是在前面带路的吗？”

“不怕，咱们人多，强盗就几十个人。”

“巨首妖？来的是巨首妖，我的妈呀。”

黎升对“巨首妖”也有点印象，这个人总出现在一些恐怖的故事当中，那些故事如此不同寻常，黎升一直将他当作神话中的人物，没想到世上真有这个人。“这下完了，巨首妖最爱吃小孩，不管屁股洗没洗干净，他都照吃不误。”

尖脸少年脸色煞白，用四五种语把这话各说一遍，他的表情不像平时那样轻浮，声音也在发颤，这让他的话增加了几分真实性。金刚峰巨首妖的故事，天芒帝国的小孩几乎都听过，一经提醒，全陷入恐慌之中，胆子小的人蜷在草堆里，只顾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一开始跟商队交涉的不是巨首妖本人，正当整个商队惶恐不安时，才有一个大得吓人的声音说道：“你们不用怕，老子跟武帝有交情，不在他的地盘上做生意，老子不是来抢，是要买东西。”

金刚峰巨首妖竟然要“买”东西，商人们吃惊更甚，谁也不敢接话，生怕这是强盗们的暗语，自己兴高采烈地凑过头去，结果迎来的却是干净利索的一刀。直到巨首妖的手下将两大包白花花的银子扔在地上，商队领袖才壮起胆子问道：“请问大帝要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买人。”

此一出，商队的人同时后退三步，挤成一团，心里都在疑惑，到底是谁得罪了这个大煞星，竟让他出钱来买。没想到巨首妖竟然真是普普通通的买人，从强盗马队中出来一名瘦巴巴的中年妇人，带着一小队人，在各辆奴隶车上查看，看中的就让人拽出来。商人悬着的心放下了，听到消息的奴隶可都吓得不轻，尖脸少年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双手在草堆中乱摸，抓了满手的灰尘往脸上涂抹。他的举动提醒了所有人，连心如死灰的黎升也加入了抢灰行列，力求让自己变得最丑最不惹人注意。可是那干瘦妇人似乎专有一种本事，能一眼看出别人的真面目，不管对方脸上的灰尘有多厚，到了这辆笼车，目光一扫，选中了两个孩子。黎升横下一条心，自己跳了下去，尖脸少年瘫在角落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结果被一名强盗硬给拽了出来。干瘦妇人挑人很快，最后被她选中的是十名男孩子和十名女孩子，年纪都在十来岁，被天山黑侠凤清台追杀的那两名少年，也位列其中。“童男童女肉最嫩了，咱们真要洗干净屁股让人吃啦。”

尖脸少年只用了辽屠帝国话，然后哭丧着脸，跟在黎升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向新主人走去。巨首妖一直在商队的最前方，黎升此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时大着胆子抬头扫了一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巨首妖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仅仅是露出的上半身几乎就有一人高，人如其名，头大如斗，偏又须发蓬松，头颅看上去又大了一圈，像是一尊刻着饕餮的大号古鼎，眼鼻口耳无一不大，仿佛从庙中走出来的神像。上身赤裸着，肌肉虬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匹黑马也与众不同，比普通的凡马整整大了一圈，牙齿森森，眼露凶光，倒像是吃肉的猛兽。黎升有点相信巨首妖吃人的传说了，他身后的尖脸少年一个趔趄，差点倒在他身上。巨首妖队伍中多得是马匹，立刻就有人牵出十多匹来，新买来的童男童女或独乘或合骑，都被强迫着上马。尖脸少年跟定了黎升，和他上了同一匹马，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无论黎升怎么用力甩脱，他都不肯撒手。金刚峰匪买妥了人，调转马头向东疾驰而去，留在路上的银子有近万两之多，再买几十个小奴隶也足够了，商人们惊魂未定，巨首妖已经不见踪影，也没人敢动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