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突然改变主意,还是在大年初一的晚上。这时候,雪已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多,这也是一九七九年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大雪,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下。一天多来,秀秀不吃不喝。除了实在憋不住,在一大早去了一趟院外的茅房,秀秀就一直平静地卧在被窝儿里,外面明亮时,她就透过窗子看不断飘落的大雪花。天黑下来了,她就竖着耳朵听外面的雪声,沙沙沙的,她确实能够听得到的。大年三十晚上,大憨一定要来房里睡。秀秀也不说什么,只是掉过头来,拿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大憨看,只看得大憨头皮发麻两眼乱眨,最后又只得灰溜溜地回到陈寡妇的房里睡去了。一天多来,陈寡妇也是端水送饭递毛巾的,都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秀秀全然不理。饭也是怎么端进来又怎么端出去。秀秀死的决心已经象铁一般坚定了。大年初一的这个傍晚,陈寡妇和大憨打扫完院子里的雪,热了饭,也再次一手饭一手毛巾地来到秀秀面前。前几次,陈寡妇来,也只是站在秀秀头前,一手饭一手毛巾地劝,劝秀秀起来擦把脸和手,吃过饭再躺下。劝过一阵,见秀秀一动不动,也不理她,也就知趣地放下毛巾和饭食,让秀秀起来后自己享用。这一次,却不同了。陈寡妇将端过来的饭和毛巾放在秀秀头前,人也顺势坐到了那里。“人是不能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的。”
坐下来的陈寡妇再次劝道,“你受得了,你肚里的孩子会受不了的!”
陈寡妇竟与村里的人不同,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连秀秀也不得不承认,陈寡妇说话的声音还极好听。但秀秀仍是不理。心里却在恨恨地想,要不是肚里这个孩子,自己又如何会突然离开学校,嫁来你那个傻儿子呢?这样想过,本已止住的眼泪,也再次禁不住刷刷地落了下来。“女人的命就这么苦,有时为了孩子,也要认命的!”
陈寡妇见秀秀又开始哭,不由长长地哀叹一声,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秀秀听了,心里便又更加生气地想,你这话就是要俺认命,甘愿嫁给你这个傻儿子了?想过,又在心里大声骂道,你这话才是放屁哩,俺已恨透了这个孩子。俺就是死,也决不会当你陈家的儿媳妇的!秀秀这样骂的时候,心头也是猛地一动,她知道已不能等了,今晚上就趁去茅房的机会,就势跳进院门外的那口井里去。院门外的那口井,一大早去茅房,秀秀就看到了,就在茅房的不远处。要不是当时陈寡妇跟着,说不定早上她就跳下去了。一想到死,秀秀心头又是一阵轻松。可也正在她胡思乱想间,就听陈寡妇又再次叹了一口气,继续用极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也知道我儿子配不上你。其实,当初,媒人提说这门亲事时,我就考虑好了。”
话说到此,就听陈寡妇又极艰难地把话停住,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满脸泪水的秀秀,这才继续说道:“你嫁过来,若愿意作我儿媳妇呢,当然求之不得;若不愿意,你还可以做……我的女儿;若连我的女儿都不愿做,等把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干什么都行,想再去读书也行!”
说过,又是好大一会儿的沉默。沉默之中,秀秀心头却是猛地一跳。秀秀心跳还跳在,万没想到,这个陈寡妇,说话的声音不一般,说出的内容也很不一般。每一句话都说得果断干脆,每一句话又都说到了秀秀的心坎上。“难道你……你愿意养这个孩子?”
心里猛跳过后,秀秀又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这样问道。陈寡妇便又冲秀秀微微一笑,露出一嘴好看的牙齿道:“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你既然已经嫁到了这个家,生下的孩子自然就归我养了!”
秀秀听罢,心中又是莫名一动。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寻死觅活,自是不会为自己和肚里的这个孩子做任何打算。此时听听陈寡妇一说,就仿佛醍醐灌顶,心中就立刻打开了一扇门。一时间,又不禁泪眼蒙蒙地望向陈寡妇。陈寡妇也正两眼期待的望着她。此时,秀秀也才发现,这个寡妇不但说话声音好听,其实长相竟也与众不同,高高瘦瘦的个子,一张秀气的长脸,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农村女人所没有的气质。尤其那一笑,给秀秀的印象极为深刻,会立刻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你是说,你也愿放俺走?”
尽管陈寡妇已经说过了,但秀秀仍是不放心地问道。“又有什么理由不放你走呢?”
陈寡妇看着秀秀,又是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道:“我还想建议你,等生完孩子你可继续去复读,参加高考呢!”
秀秀听了,死了的心又一下子复活起来。说话间,已是春暖花开。再转眼,酷热难当的夏天也要过去了。秀秀掐指一算,自己已在这个四合院里生活了七个月零十三天了。儿子也已七个月零五天了。儿子每天响亮的哭声,也让一向死气沉沉的院落充满了蓬勃向上的朝气。依秀秀原来的打算,待喂养儿子七八个月,就完全交给陈寡妇,自己将全身心投入复习,继续参加高考。陈铁庄小学的好几位农民教员,就是通过高考,离开陈铁庄小学的,这也给了秀秀无限动力。可等她真正想静下心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的,耳朵里都是儿子声音,满脑子里又都是儿子的影子,赶都赶不走的。当然,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大憨,有好几次,如果不是自己拼命地又抓又咬,都差点让他得逞了。甚至有一次,陈寡妇都见到了,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抱着自己的儿子转身离开了。这也是最令秀秀不能容忍的。可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陈铁庄,自己又能够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