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抚摸上那质地温厚的黑玉,那样的细腻,那样的润泽,只是有些冰凉。不知缘何,这样忧伤的黑色,此刻看在她的眼中,竟是能带给她同样的伤感。也许,这枚黑玉对于龙霄霆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他总是佩戴在额间,极少拿下。那她,是不是要将黑玉还给他呢?可说真的,经历昨夜,她真的不想再面对他。正想着,房门却骤然被人推开。有晨光熹微透进,温暖昏黄的阳光照在来人身上,金色的朝服,腾龙飞舞,他立在门口,如巍峨玉山横倒,只是刚毅英气中亦有着一丝倦怠的神情。龙霄霆的视线落在她尚未更换的素白寝衣,还有那散乱的如云发髻之上,他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指了指她手中的黑玉额环,冷冷道:“还我。”
她微怔,伸手轻轻递上黑玉。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回来的。他的指尖与她的指尖相触时,彼时皆是一颤,似有难言的尴尬四处横亘着,慢慢延伸至彼此的心底。他稍怔片刻,猛地抽去她手中的额环,抬手,略略低头,熟练地将它佩戴整齐。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会有多么难受似的。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金色背景,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们都服下了“一夜忘”,否然真不知该如何相对。他们之间此刻,哪怕是瞧一眼,都觉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都觉得尴尬窒息。她第一次如此诚心地祈祷着自己一次便能受孕,只因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她想,他不会再想见她。而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一个月后,适逢最冷的冬天。白茫茫的雪地中,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寒冷与飞雪,带给她的还有痛得蚀骨钻心的雪貂之毒再次发作。清冷的醉园中,一个人也无。绵绵的雪落在她的身上,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她像只彷徨的小兽,立在风雪中,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颤抖着。也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摸出自己愈来愈清晰的喜脉。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后山,也是这样下着大雪,他的眼神充满痛心与厌憎,冰冷的话语犹回荡在耳畔,“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如今,她虽有了他的孩子,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却注定要和他越走越远。她依依立着,渐渐天地黑沉一片,雪如同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她很痛,也很冷,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屋中,可迈着脚步,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积雪松动的声音几乎令她崩溃。长发纷乱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走着,无数的寒冷夹着雪花裹上来,北风直直灌到她的口中,冷一直呛到胸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突然,脚下一软,她几乎要跌落在绵厚的积雪中。意外地没有摔倒,是一臂有力地将她扶住。“你要紧么?我扶你进去罢。”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猛然抬眼,瞧见的确是沈沐雨白皙俊朗的脸。他的表情总是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哪怕此时,温言温语中也不见分毫起伏。她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为何会有一丝失落。只是轻轻扶住他,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沈太医,劳烦你去通知端贵妃和瑞王妃。她们,如愿以偿了。”
沈沐雨微愕,神情终有一丝松动,他连忙将她扶进屋中,探了探脉息,片刻后喜道:“太好了,喜脉强劲有力,夫人大喜。微臣即刻去通知贵妃娘娘和王妃。”
是大喜么?她心下有一刻惶然,更多的则是悲伤,骨血相连,如今她已然感受到孩子在腹中与她相依成长,十月怀胎,他日教她如何能割舍?想到这,她抚着小腹,紧紧咬住唇,几欲落下泪来。寒冷的冬天总会过去,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又飞来筑巢。王府之中,素白的冬装骤然褪去,换上点点新绿,杨柳青丝绕了满园。自从她怀上孩子后,龙霄霆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是将昔日服侍她的小夕又调了回来,看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倒是端贵妃前来看望过她几次,虽是依旧是高傲在上的姿态,可端贵妃终究在瞧着她日渐凸起的小腹时,唇边多了抹笑意。终归,那也是与端贵妃骨血相连的亲人,是龙霄霆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着。到了春末的时候,沈沐雨已然断测她腹中的孩子九成是个男孩。如此一来,王府之中仿佛炸开了锅般,处处张红结彩,喜气一片。皇帝那边亦是知晓了,当即派人赐了许多珍宝来,摆了满满一屋子。她呆呆瞧着,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屋中无数的金银珠翠上,反得人眼晕。骤然,她直直起身,寻了个沉重的楠木箱,将皇帝赏赐的金银珍玩一股脑儿都倒进了箱子中。重重合上箱盖,她转身对小夕淡淡吩咐道,“半夜的时候,你趁着没人,将这口箱子沉入冷湖湖底,记住要支艘小船,沉入湖心中,不要教人发现。”
小夕愣了愣,“夫人?”
她蹙眉,“别叫我夫人,很快就不是了。王府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带走,就让它们永沉湖底罢。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小夕面上有些为难,滞滞道:“还是让我叫您夫人罢,小夕已经习惯了……在小夕的心中,您才是瑞王府中唯一的女主人。夫人您若是离开了王府,将来一个女子总要安身立命,留些钱总是好的。这些珠宝够夫人你吃一辈子了。横竖都与王爷无缘了,夫人你这是何必呢。”
语罢,她轻轻握住霜兰儿的手,一根根手指握紧。曾几何时,她已经将霜兰儿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姐,在王府中相依为命的亲姐姐。霜兰儿的遭遇与痛苦,她看在眼中,痛在心底。小夕的话说的中肯,霜兰儿神情却带着一分怆然,摇头苦笑道:“小夕,今后就是我独自一人了。我有手有脚,又会些医术,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还是靠自己挣来的钱花的安生舒心。王府的东西,我不想拿一分一毫,也不想再有任何牵连。”
小夕听得心中绞痛,缓缓落下泪来,“夫人,小夕愿意和你一起走。天涯海角,小夕都愿意跟着夫人。小夕愿意服侍夫人一辈子,呜——”话至尾音,她已然泣不成声。“夫人——”小夕早已哭得无力,伏在她腿边哀泣,“夫人请放心,小夕即便是拼尽这条性命,也会照顾好小世子的。”
“小夕,谢谢你……”日子,在指间飞快地流逝,转眼间已是初秋。霜兰儿微微一笑,转身进屋拿了条毯子出来给她盖上。这些日子来小夕十分辛苦,要负责她所有的事宜,还要警惕她半夜突如其来的临产征兆,自然是十分劳累了。缓缓踱步走出了醉园,今夜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听闻这几日龙霄霆去了皇家围猎场,不在王府中。不过他在也好,不在也好,对她来说没有分别。反正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醉园,她也不愿见他,若是他在,她尚不敢在府中四处走动,以免尴尬的相遇。此时天上,月华凄凄,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筛成碎碎的明光。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她日渐尖削的脸庞。浮光蔼蔼,她行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冷湖边,幽幽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河边芦苇正茂,在溶溶月色下如雪如银。伸手,拂过那雪花似的芦苇,好似轻触着一场冰凉的雪。抬头处,柳枝摇曳,这是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恍恍惚惚竟是过去了一年,又到了初秋。柳色愈是翠,愈觉秋凉伤感。她突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她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她不愿在小夕的面前哭泣,不愿让小夕为她担心,只有在这无人的深夜里默默哀泣。手抚触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最近他胎动频繁,时不时会踢自己一脚,她能摸得到他头部的位置,甚至有一次,她摸到了他的小脚,正在顽皮的踢她,抵在一边。这是她的亲子啊,如何能割舍……她只能让所有的泪都在这一夜流尽,他日离开的时候,她绝不允许自己再流下一滴眼泪在秋端茗和秋可吟的面前。那是她最后的傲骨,绝不允许折断,那也是活着的最后一丝尊严。在这个秋寒料峭的夜里,她将所有的悲伤流放,衣衫皆被泪染作冰凉与潮湿。月光从浓云间探出,再次洒落时已是一汪苍白的死水。她这样望着天空,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怠。心,从剧烈的痛慢慢化作一摊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与哀痛,将她的心碎成了丝缕,永远无法修补。长久的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正欲转身。突然身后传来了清凌凌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兰儿妹妹,一大早你在湖边做什么呢?”
那声音清冷如冰珠,且带着森森恐怖的笑意,竟是秋可吟。霜兰儿神色一凛,连忙转身,但见秋可吟穿的是难得艳丽,玲珑珠翠镶满发髻。心中突然有着不好的预感,她后退一步,镇定答道:“王妃真是起的早,我不过是随便出来走走。”
秋可吟面上依旧是浅笑盈盈,她作势低头望了望霜兰儿隆起的小腹,一双似水美眸中闪过阴狠厉色,开口时话语俨然带着戾气,“兰儿妹妹,九月的胎已然稳固,想来早些诞下也没问题的。”
“你——什么意思?”
霜兰儿从未见过秋可吟将狠毒的表情如此清晰地摆在面上,不由心惊。秋可吟仰头大笑,她突然伸手用力一推。霜兰儿本就身子笨重,难以保持平衡,且将近临产之人怎能经得起如此猛力?她踉跄一步,终没有站稳,倒向了冷湖之中。下一瞬,冰冷刺骨的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她涌来,顷刻将她彻底淹没。巨大的冲击力与冷水刺激引起的全身痉挛,令她觉得自己的小腹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纵然她会枭水,拖着沉重的身子,她也无法自救。没入水中的最后一眼,她瞧见秋可吟的唇边始终挂着冷冷的得意的笑。那一刻,她骤然明白。原来,她们还要她的命!秋可吟淡淡望着水面,只见霜兰儿好似一朵秋日凋零的残荷般沉入水底。她轻轻拍了拍双手,低叹道:“杀母夺子,这才干净利落。姑姑,你这次不够心狠呢。呵呵。”
一阵舒心的长笑后,她突然将面上的冷笑化作了惊恐万分,尖声喊道:“不好了!兰夫人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彼时晨阳初升,冷湖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王府之中,因着秋可吟的尖囔瞬间躁动起来。秋可吟看着有人前来搭救,这才纵身跳入冷湖中,拼命朝着霜兰儿挣扎而去。“王妃,万万不可。”
“扑通”,“扑通”几声响起,溅起一大片白色的水花,在绚丽的阳光下化作万千彩色的晶莹。洛公公在岸旁焦急地看着下人们将王妃和霜兰儿一并救上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可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天,兰夫人身下都是血,她……她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