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话音方落,就听见次卧里面“呯!”
重物落地的声音。 吓得那两个陪六叔上省城看病的年轻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没事、没事,弄跌了东西!”
幸好随即殷小妙就在门里笑碰上这么说道,“我手滑了。”
联想她刚才扛进去那硕大的狮头,六叔更加不屑,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见到没?女人,姐手姐腿,舞咩叉狮?”
坐在客厅泡茶的李进,笑着递了烟给六叔和那两个堂侄。 然后李进看了一下手表:“六叔,都差不多,不如我们去吃饭,回来再泡茶?”
点上烟的六叔点头道:“都行啦,其实阿叔跟你说,在家里随便炒两个菜就可以了。”
那两个陪同着的年轻人也随口陪和着。 但李进笑着说:“都订好房间了,又不麻烦,就几步路!来来!”
说着他冲陈慧珊打了个眼色:“我们先过去,你们都快点。”
六叔在边上还提了一句:“等埋一齐喽!”
就是等齐了大家一起出门。 但马上李进跟他讨论什么酒好喝,六叔就转移了注意力,跟着李进往电梯口走过去。 看着他们出门了,陈慧珊迅速把铁门和木门关上,急匆匆地奔向次卧。 在一起二十多年,陈慧珊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 其实就算没李进使的这个眼色,她也一定会留下来看看的,因为她很担心。 担心儿子会折腾出什么事来,以及儿子的病情有什么反复。 不论他们的嘴上说着“湿热”、“上火”或是什么“精神不够坚强”之类的,心里未必没谱。 诊断书当初李进和陈慧珊都是仔细看过的。 刚才房间里那重物落地声,像极了李子轩先前在家中发病的前兆。 而当敲门之后,殷小妙打开门让她进去时,陈慧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灰青,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因为李子轩坐在椅子上,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颈上青筋迸现。 地上是被砸坏的27寸液晶显示器。 “他是个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家指指点点!”
李子轩咬牙切齿地这么说道。 “我们舞狮是吃了他家的饭,还是找他要打赏了?关他屁事啊!”
说到后面,李子轩已经是在咆哮了:“不行,我要跟他讲清楚,叫他滚!佢老母!”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到最后,连粗口都吼出来。 陈慧珊眼眶都红了: “轩仔你不要这样啊!你小声点,你让隔篱邻舍听到,人地点睇我地屋企啊! “点可以赶叔公走㗎?你赶佢走,翻去祭祖,成村人都唱衰你啊!甘我地这一房点做人?”
说着陈慧珊眼泪都下来了。 但在旁边听着她这话,殷小妙的眉毛就挑了起来,脸上也有了怒意。 她一把抱住又要咆哮的李子轩,背对着陈慧珊:“阿妈你先出去,我劝下他。”
随着出去的陈慧珊关门的声音响起,抱着丈夫的殷小妙,眼泪就掉了下来。 “子轩,你真的好惨,你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说着,在他肩头蹭去泪水。 但在暴怒之中的李子轩,完全没办法去解读殷小妙话里的细腻之处:“有什么惨的,谁还没几个老家的亲戚?小妙,这不是我愤怒的本质啊!”
如果不是担心伤到殷小妙,他真的就冲出去了:“死人仆街老野!有病㗎!”
“来广州看个病,自己坐高铁上来看了医生,自己回去不行吗?又不是住在长春!”
”还要带我两个堂弟来蹭饮蹭食!”
“但系,大家亲戚,要饮要食,都没问题,又系长辈,我地招呼佢,OK㗎!”
所谓越说越气,在李子轩身上得到极好的体现,他真的说到后面怒发冲冠了:“凭咩野对我地屋企指手划脚?”
他气得发抖,骂了连串的粤式粗口之后,甚至还飚出一句国语,“我他妈给他脸了?”
殷小妙站直了身体,想了一下,按着他肩头说道:“回西关住,眼不见为净。”
“冷静,你要这么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籍口,我们又可以躲过去西关半个月啊!对不对?”
新婚的夫妻,但凡不是手头太紧,或是父母年纪太大,否则,当然都不愿意跟父母住。 谁不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 听着殷小妙这么一说,李子轩稍微冷静了一点,侧着脑袋一琢磨: “对!跟我娘讲,我顶唔住六叔公!”
“我娘最怕家里吵闹。这是个办法。”
话虽如此,但他仍是一脸的颓丧。 “耶!我们要积极嘛!”
殷小妙笑着握紧了拳头挥舞起来,可爱得如是一只小猫咪。 她并不见得真的就很开心,只是如她若不高兴起来,怎么去驱散他的阴霾? 李子轩微微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指着放在床上的狮头:“那它怎么办?”
“放这边了,我们还有刘备狮,关公狮,赵云狮呢!不用怕的嘛!”
殷小妙的语调,似乎几十秒前落泪并不曾存在。 而李子轩其实心底仍对六叔很愤怒,仍然有狂躁的不安。 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努力让自己被殷小妙的欢快感染,以让那种焦抑,尽可能地减退。 “你们又要去西关?叔公过来喔,你们至少陪叔公吃了饭吧?”
陈慧珊听着不是很高兴。 一边在戴着耳环的陈慧珊,一边念叨着:“食饭时一家人都到不齐,说出去笑死人啊!”
“轩仔你别甘燥,饮点凉茶,你同阿妙一起,去酒楼打个转,然后你们就走,好不好?”
陈慧珊也在努力,努力的维持着她在亲友之中的体面,维持着人情世故的客套,她希望有一个折衷的办法,有两全其美的处置。 殷小妙不断地冲她使着眼色,甚至还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但越是这样,陈慧珊却偏要说下去,她觉得,自己生的儿子,什么脾性,还要听这刚进门不到两年的媳妇?她觉得自己比谁都了解儿子,而李子轩如果能听得进去殷小妙的话,那就更能听得进去她作为母亲,发自内心为了他好的劝说。 直到李子轩梗着脖子说:“好啊!我们去酒楼,走的时候,我们就按在座人头,发起个AA收款!”
“吹!”
陈慧珊气得拿着梳子,往李子轩身上砸了过去,“请亲戚食饭,AA收款?”
她有一种无力感,不单因为她能感觉到,李子轩又有发病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不得不承认,殷小妙比起她,更能走进李子轩的内心。 这带给她的挫败感,其实远比李子轩的焦抑,更让她痛苦。 直观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