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算亮着,但章府寿宴之中已是盏上了灯。
“在下林慕,省试第一百五十九名,恭贺章兄得中省试第二。”
章越看到对方想起了出恭时的谈话,谁也料不到这位彬彬有礼的林慕方才也在似嘲讽般地议论自己,如今自己及第了,又是另一个态度,哪想到之前。
一百五十九名,似省试取得也不过两百人吧,如此名次也不算太高了。
章越回礼道:“也恭**兄了。”
对方笑道:“在下对章兄才学早就仰慕不已,改日想上门请教。”
章越道:“随时可以,借过。”
“好,好。”
黄好义大摇大摆地走在章越身旁。
章越记得他解试落榜后,有段与自己稍稍疏远,过了月余才恢复如初,如今自己省试及第,居然如此欢喜。方才还是他在吴安诗面前说了一番话呢。
至于欧阳发则也是欢喜,正与吴安诗走在一处,以往二人可没有这般亲密。
方才章越还是无足轻重的人,一身弊衣缊袍,就是一个不得意的士子。在府上那些全凭衣冠看人的仆役那,章越没少遭冷眼。
当然章越不是没钱换身衣裳,但他觉得弊衣缊袍合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说读书的时候追求于锦衣玉食是可耻的。
但如今寿宴之上已无人于他的衣着装束,各个脸上都是笑意。
这并不是世态炎凉,而是人生之常态。透过衣着看人最快捷,逢高踩低不是他们的态度,而是生存的手段。
与其与人斗来斗去,记得你昨日瞪了我一眼,前日你损了我一句,倒不如努力提升自己,让他们主动改变对你的态度。
不过最重要还是不要因别人的态度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之前是如此,之后还是如此……
章越又看见了章俞,对方倒也是镇定,他是很想很努力地在面上要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衷心地要为自家子侄高兴。
章越一见面即道:“叔父啊,侄儿对不住你。”
一旁人都是愣了,章俞也是愣住了:“好侄儿,何出此言啊?”
“叔父之前寄予厚望要让侄儿考得省元,但侄儿不才,只得了个第二,实在让叔父失望了,侄儿在此向叔父赔罪了。”
一旁的人本是要笑都已是收住了,而章俞脸上已是无法挂住笑容了。
但见笑容一点点褪去,本是红润的脸如今有些垮下。
章俞对章越一直印象不佳,记得当初第一次他来自己府上时,这年轻人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傲气,令人很不舒服的。
换做章俞与章越异位相处,面对一个有钱有势的叔父,他不奉承也罢了,还摆着那份傲气作什么。这样的傲气,他当年也有过,但被世事打磨了圆滑后,很早就懂得收敛和褪去了。
故他也不着急,等章越碰了壁,吃了亏就会来找自己。
….哪知章越在汴京三年都居然都没找过自己……
如今……怎么就得势了,省试第二,比当初章惇两次省试的名次还高出二十几名。
难道此子日后比惇哥儿还有出息……不成?
章越见章俞脸色心知,以他几十年官宦生涯,能有这样的‘失态’,也是心中‘感慨’不胜多言。
但章越未必要如何而是道:“汴京虽好,但对侄儿而言,终究还是当作一个名利场。不过拼尽全力留在此地,无意于其他,而此番及第于侄儿而言已是万幸,还是沾了叔父这寿辰的光。”
“说得是。”章俞笑着言道,脸色终是好看了一些。
一旁的人终于也是恰到时机地笑了起来。
老都管也在旁边附和地谄笑着,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老都管,我这番话说得有无道理?”
老都管神情一僵,然后硬着头皮努力道:“三郎君见教得是。”
“不敢当。”
章越笑着,然后看到了满脸泪痕的章实。
这一日对于章实而言是不同,他记得年少时也曾有读书发解振兴家门之念,故而也曾用功地读过书,被寄予厚望。
但有一日父亲对他说,他如今身子不好,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是时候找个女子撑起章家的门面了。
于是章实成了亲,然后父亲又对他说,两个弟弟年纪还小,是当找个营生照顾起一家了。
于是章实放弃了读书,接手了家里的铺子产业。他二十多岁父母见背时,就接过担子负责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读书生活来。
之前家里亲戚间处得不太好,不算太和睦,章实里里外外应付,至少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安宁样子,然后将全部寄托都放在两个弟弟身上。
终于等到了今日…
章实见章越走来,泣不成声地言道:“三哥儿,你哥哥我不中用没出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能见到你与二哥这般,我实在是……实在是欢喜得……欢喜得……。”
章越泪水亦在眼眶中打转,一把抱住了兄长。
一旁章丘也是满脸是泪,章越亦抱住了他。
过了一阵,章越方道:“哥哥,溪儿,你们留下来贺叔父寿宴,再告诉二姨我及第之事,我想先去贡院看榜。”
“为何看榜?”章实问道。
章越道:“总要看了心底才踏实。”
章俞笑着道:“也是,你们留在这好了,叔父给你们安排客房。”
章俞现在是急切想要修补这段关系。
章越没有同意道:“哥哥留下吧,我先去贡院。”
章俞立即道:“也好,我派府里的马车送你。”
章越不想借用章俞的马车,却一时找不出借口。
这时吴安诗道:“度之还是坐我的马车去吧。正好我要在此多喝几杯寿酒。”
章越看了吴安诗一眼,说实话,要不是吴安诗方才那几句话,就算以后他与十七娘成亲,肯定是和他当一个很好的‘表面兄弟’。
….但如今…章越看向吴安诗笑道:“多谢吴大郎君了。”
章俞笑着道:“看完榜后早些回来,你婶婶晓得了,不知如何欢喜才是。吴大郎君你说是不是?”
吴安诗知章俞的意思不由笑了笑,章越省试第二,那之后中进士肯定是榜上定钉的事了,而且殿试的名次是参考省试的名次排的。
章越为省试第二,殿试很可能是头甲,甚至前五名。
吴安诗想到这里,如今是时候谈下一步的事了,趁着这时候他与章实好好谈一谈,以及笼络关系。
有的人不得志也罢了,一朝得了志,反而是坏处,甚至毁了一生。吴安诗身在豪富之家,倒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翻了身的人…
以前缺衣少食的喜欢大吃大喝,看见什么买什么。
以前缺钱的人要么喜欢挥霍无度,要么视财如命。
以前饱尝白眼的总想要报复或将人踩在脚下。
至于章越,吴安诗觉得他不是这三等,但见对方一表人才的样子,觉得会不会反而在女色上有些欠缺?这个年纪正是可以上山打老虎的时候。
男人么?
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他吴安诗自己的妻子是范镇的女儿,已是占尽了无限了风光,但他犹自不满足,自家里面模样整齐的女使总想收到身边来。
直到范氏去母亲那哭诉后,吴安诗这才收敛,从此不在家里明目张胆地搞了,而是在外面养了三个外室。
范氏也只好对他睁一眼闭一眼。
官宦之家这样的事不少见,至于寒门里那省试第三王魁不也……但自己可以如此,章越是自家妹夫要如此可是不成啊。
吴安诗决定和章实好好谈一谈。
章越在无数人目送下离开了章府,坐着吴安诗的马车前往贡院看榜。
马车在街头上飞驰,却见汴京灯火在身边流转飞逝而过,但抬头望去满天的繁星却依旧不动地停在那儿。
人间的喜悦繁华就似这灯火一瞬而过,唯独心底的梦想却如这繁星高照,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见,永远不会迷失。
章越之前得不到,如今得到了,一瞬看透了许多。
他记得师兄曾告诉过他一句话,成功的人总是持之不懈的努力,并放大成功的积累,他们的收获并非是线性的,而是跳跃般的。每隔数年,他们的眼光,见识,想法,能力,资源和身价就会上升一个台阶。
如今他切实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
正如老都管所言,人在山峰与人在山谷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在山谷里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来山峰的景象,唯有你亲自去看一看才知道。
这也是自己一直努力的原因,因为成功能够见到更好的自己。
直到这一幕,章越方才觉得几分喜悦之情,涌上了自己的心头。
此刻他来终于来到了贡院。
贡院的照壁前,此刻看榜的人大多已是散去了,但又有才得了消息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贡院看榜。
贡院外周远远近近有不少马车驶来。
马车上掌着一盏盏灯笼,在夜间犹如一道道荧光在汴京的夜色里舞动。
贡院前依旧是人山人海,人们翘首垫脚看榜,彼此交头接耳,那份热闹与期望之情融化了贡院着初春的寒意。
有人在拍手欢庆,也有人垂头丧气,也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正寻寻觅觅,人生百态各显现于每个人的脸上。
这一晚终将不知多少人无眠。
偏偏在无数等候的人中,章越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吴十七娘。
不用蓦然回首,那人也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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