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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佛跋涉在尸山血海中,抬起的草鞋带起一串浸透的血珠滚落,随着他的动作逐渐从鲜艳变得黑臭。
“天光,照进来了啊。”一片片圣洁的光像是雨后从乌云的缝隙中切下,要净化世界上的一切污浊。所有时间停止在死时的血液和尸体,统统开始腐烂成泥,膨胀、破碎,爆发出最后的腐臭而消失。 鬼佛看着自己已经被龙陨之地的遗毒侵蚀入骨髓的双臂,那在他身上跳动的绿心白焰的细苗,并未因为禁制破碎的消失。但他并不后悔。 这世上一切,自有缘法在其中。 鬼佛继续走着,朝逐渐清晰的那道站立在腐烂尸骸中间的身影走去,心中无比平静。 禁制破碎、遗毒被天光彻底消除之后,古兰就会闯进来吧。 要在古兰到来之前完成。 “这位施主,”鬼佛停住脚步,双手合十朝眼前的少女微笑,“可是名为璇仪?”
骆璇仪用黑袍随意擦了擦嘴角,她的视线却没有看向鬼佛,而是凝望着天穹,答非所问:“天雷熄灭了。”
鬼佛心如止水,并未因为她的态度而产生任何的心态的变化,他也顺着她的话往上望。泛着金光的天空除却中间那纯黑的缝隙以外,看起来祥和而神圣,确实没有一丝雷霆盘旋。 本来愤怒到疯狂的天道,似乎终于心态平静下来,还是说有什么其他原因呢? 这些问题值得探究,但不是现在。收回视线,鬼佛依旧朝向骆璇仪合掌再问一遍刚才的话语,丝毫没有提前发动进攻的趋势。 因为一次性将魔龙吞噬而艰难消化中的骆璇仪,终于感到一丝好奇转过来,对上鬼佛的视线。 仔细想想,芜青花第一次见到骆璇仪时,嘴上说得话大概也是这样,但态度可是跟鬼佛截然相反——他上来就一锤。 而鬼佛对骆璇仪这样的态度让她感到疑惑。 “你看得出来吧,我是诡修。”
骆璇仪大大方方承认了。从她的视野里看去,那个由无数的光线、道法、佛经铭文、思想和死气构成的“鬼佛”,唇角的弧度上扬准备开口。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已经被骆璇仪的眼睛捕捉到。 接下来他会说的是:我知道,只是哪怕可能性微薄,我也不能因眼的偏见而残害无辜。 “我知道,只是哪怕可能性微薄,我也不能因眼的偏见而残害无辜。”
骆璇仪不动声色。这是她在吞噬了魔龙、将魔龙带有的旧时代记忆和她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补全后的第一个能力——她能够看穿这世间一切的道统来源、根源力量。 就像墨衣,但又跟墨衣并不相同。 骆璇仪灵魂上禁锢的铭文消散后,第一个产生巨大变化的是她体内的诡修石门。石门本来只打开半扇,透露出诡修的道法,但在真身显露后,它便被神力合上大门、拂去尘埃,成为骆璇仪的半神道统。 墨衣的灵魂被天门后的存在认可,由此她的灵魂获得了半神的道统,只要莳辞位,她就将摆脱孱弱的肉体成为新神。 后命窃位不正,这道道统就是后命为伪神的证据,也是对墨衣灵魂的许可。只要持有这份道统,后命便不能堂而皇之的攻击骆璇仪。 这道统跟随轮回流转至今未曾被墨衣的各个转世解开,今日终于重新在骆璇仪体内苏生,骆璇仪从此以半神的眼界重新看待这个世界,自然能够看穿鬼佛的本质和思想。 除此之外,墨衣的冥河道统并未归于骆璇仪。墨衣对冥河的掌控是出于天生从冥河中诞生的肉体和灵魂,非这二者结合而不能成。 何况,现在的轮回已经不是当初的冥河轮回。 在得知鬼佛的思想后,骆璇仪兴致缺缺地收回对鬼佛的窥视,现在她对审视自己体内不停歇的变化更有兴趣。 杀欲的试炼消失,真相和道统的出现让权欲也一齐完成了试炼。现在,她心中涌现起一股怜爱和饿欲。 要想通过试炼,必须要斩断这两欲,既不能爱她所爱,又不能满足她的饥饿。 骆璇仪用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颈边,忍耐着,若有所思。她终于明白为何以诡异之诡称道,但诡道的试炼却是斩去六欲。 鬼佛合掌一拜,取出一串佛珠在掌心。 “既然确认无误,请容我无礼。”
他口中并未诵经,反而是从他的体内心脏处传来一阵阵轰鸣的钟声,大钟神圣庄穆,荡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将似笑非笑的骆璇仪禁锢在其中。 “请让我度化你。”
那一百零八颗雪白的佛珠崩碎绳串、颗颗表面上波荡起繁复的光晕,光线交织猛然炸开,将骆璇仪拖入迷幻之境。 她脚落在一片涟漪上,整个世界里金莲绽放,天空中不断变换着熟悉的景象,那是一个个她。 佛音缭绕,声调无波无澜、无惊无喜,万般看不透的金光像盘坐于天穹两侧,俯身看向爱,悲悯敲响木鱼声。 “可怜可叹,不知慈悲。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看。”
一双被黑色浸透入骨的手掌,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他却小心翼翼捧着一堆泥土,捧到骆璇仪眼前。 她跟着这个温柔的声音低头看向土壤,堆得尖尖的土堆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她不禁用手指轻轻点上去,只感觉土下忽然萌动。 她移开手指,那是一根青翠的芽,努力钻开土壤,萌发生长。 “你觉得花如何?”
绿芽迅速的长高,它时而显得孱弱,时而叶子发黄,但它终于撑过了一切阻碍,在这掌心中的土堆上,开放出一株小小的浅白色野花。 骆璇仪手掌覆盖在花瓣上,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以及绽放开的坚韧,攥紧手掌。 “美丽太过脆弱,何况花朵也是汲取土壤的养分活下来。只是因为它美丽,就只看见它活,而看不见那些丑陋的、阴暗角落中的死,未免太不公平。”
手指松开,一瓣瓣揉碎的花瓣飘落在泥土上,反而从尸体的残片上散发出汁液的浓香。 “那么,你杀死花便是公平吗?”
“不,”骆璇仪坦然,“我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我需要花作为我的养分,我就会杀死它;我需要花让我喜悦,我亦如此。我深知自己自私的这一点,只为我自己的道理而活。”
这双手掌收回去,叹息:“你心中种不下慈悲。”
“生命是很脆弱的。”
从指缝间漏下的沙土和花的残片,像是星子一样落下,堆成一个小女孩瘦弱的身影。她面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腿,仰望着骆璇仪的面孔。 “这是你第一次临近死亡的时候,你可还记得?”
和仪三妹对视着,心中的记忆随之苏醒。 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在柴房外。 但是雨声其实听得并不真切,因为骆璇仪跟着一群孩子被关押在柴房中,而那些孩子们在哭。哭声盖过了雨声,哪怕骆璇仪很认真的在听,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是骆璇仪五岁时,她第一次随着仪家的兄弟姐妹们由雁阵亭的外门大人们挑选,而她与其他的六名孩子落选被遣回家。这一次遣回来的人太多了,父体很生气。 他们被饿着,关在柴房里,父体时不时忽然发火冲进来就对他们一阵拳打脚踢,宣称直到他们七人全部死去这惩罚才算结束。 有人因伤口溃烂而死,有人活活饿死。父体没有直接杀死任何一个人,所有人看起来都像是睡着了一样。 骆璇仪也要睡着了。 父体似乎是打断了她体内的什么东西,发出很响亮的断裂声,以至于她只能靠在墙角,用墙壁和潮湿的柴火堆来支撑她的身体。 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救自己,只觉得越来越痛,越来越痛。腹中火烧,又如冰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大的痛苦。 睡过去会不会好一点? 她五岁的人生太过短暂,短暂到还分不清睡和死的关联,她只知道所有的日子里,只有睡觉的时候能够感到一丝安宁。 可是,太痛了,痛得她睡不着。 这份痛苦让骆璇仪慢慢淌出泪水,一颗颗泪滴落在幼小的仪三妹的脸上,她用毫无波澜地语气问:“你为什么哭?”
仪三妹站起来,她伸出双臂,那上面都是殴打的痕迹。 “被打的时候,你没有哭。”
她捂住自己的肚子。 “挨饿的时候,你没有哭。”
她手指轻轻划过胸膛,将皮肉撕开,露出里头跳动的心脏,将骆璇仪的手掌拉到心脏上。 “因为要死了,所以哭了吗?”
仪三妹心脏孱弱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 “明明你已经夺去那么多人的生命,自己要死了,却哭了?”
仪三妹用小小的手掌覆盖住骆璇仪握着心脏的手,手指缓缓用力的同时,她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弧度。 “让我来告诉你,让我来给你赐福,让我来给你诅咒。”
“你以前每杀过一人,他的死的感觉就会降临在你的身上。你往后每杀死一人,他的死的感受就会降临在你身上。”
跳动的心脏在掌中捏紧,膨胀的触感挤出指缝,掉落成碎肉和血浆。骆璇仪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将仪三妹冷去的尸体抱在怀中。 “太让人怜爱了……” 骆璇仪眼角落下泪珠,紧拥的双臂将这副躯体勒成三段,但她依旧不依不挠的加重力气,一边哭泣着一边碎尸万段。 “这真是,太令人怜爱了。”
骆璇仪的爱欲试炼,出于墨衣带给她的情感的残留,那就是对这世间万物的怜爱。墨衣无法对他们下手,而要斩断这份缠眷的爱欲,骆璇仪就要将这些怜爱之物抛弃、杀死。 “仅仅是爱着一样东西,还不够啊。”
她松开手任由尸块滚落,用沾满血迹和碎肉的手擦干泪痕,还是止不住溢出的泪水让她看起来满脸温柔:“看来我要替她爱更多东西才行。”
佛音在血迹的晕开下低沉,度化的幻境渐渐消散,鬼佛抿住唇站立在骆璇仪对面,不忍叹息。 “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