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完儿子,李隆基神色一冷,杀意攀上他的脸庞:“废立君主、掌控兵权,这群阉货也配?”
李隆基伸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高力士,冷声道:“去把李辅国和鱼朝恩给朕带过来!”
高力士忙不迭地爬下台阶,因为太过匆忙,一个没留神,不小心碰了下跪在地上的李亨。 李亨刚一回神就对上了高力士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他顿时勃然大怒,劈手夺过拂尘,发泄般地朝高力士身上抽去: “阉货!阉货!李辅国!鱼朝恩!”
高力士哪敢反抗,捂着脑袋任由太子发泄。李隆基却看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抬脚踹向李亨肩膀。 李亨一时不备,竟然被直接踹下了台阶,咕噜着滚进人群,被哥舒翰和李光弼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圣人!”
哥舒翰皱眉,看着暴躁失态的皇帝,有些失望。 见众臣围观,李隆基勉强收敛怒容。他先是背着手在亭中来回走了三四遭,随即猛地回身,目露希冀,望向众人: “朕欲废太子,众卿何意?”
李隆基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太子身上。 他本就对“太上皇”一事颇有微词,原本看在“长安收复、二宗还朝”的份上,李隆基勉为其难地容忍了李亨越殂代疱、私自继位的事情。但如今阉人之事一出,李隆基立刻又怒火中烧。 他望着躲在人堆里的李亨,越看越不顺眼——眼神躲躲闪闪,脊背畏畏缩缩,看上去就毫无主见、难成大统,难怪被两个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还是应该数罪并罚! 李隆基无视李亨绝望的目光,冲沉默不语的大臣们撑起一个笑,暗示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无奈和失望。 又来了,又来了! 这才几年,圣人又要换太子了?! 上一次换太子,圣人把整个朝堂搅和得腥风血雨,切菜瓜似的连砍三个皇子。好不容易换完,大家以为圣人这回总该满意了、安分了,却不料他转头又暗示李林甫去排挤新太子、鼓励杨国忠给李亨穿小鞋。 似乎这还尤嫌不够,前几年圣人甚至荒唐到让贵妃认了个干儿子,对着那肥猪似的安禄山一口一个“禄儿”,疼爱得不得了。 太子李亨想见自己父皇要递牌子、等召见,还不一定能见上,那伪儿安禄山却能自由出入禁宫,甚至睡在贵妃榻旁……圣人到底什么毛病?! 众人心底深深叹气,谁都不想跟李隆基搭话。最后还是太子庶子韦述上前,勉强给了回应: “敢问圣人属意何人?”
李隆基噎了一下,他满脑子都是废掉李亨,根本没来得及考虑新任继位人。他犹豫了下,不确定道:“荣王琬?仪王璲?颍王璬?”
众人面无表情。 李隆基尴尬一笑,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干巴巴道:“朕的儿子还挺多的……” “圣人!这又不是报菜名,这是选太子!”
监察御史邓景山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排开人群,也不行礼,就直直对上李隆基的眼睛,丝毫没有掩饰面上的嘲弄:“圣人,恕臣直言,选谁都一样。”
“反正您也不会好好教!”
李隆基眼睛一瞪,一把掐住邓景山的肩膀,低声咆哮:“什么叫朕不会好好教?朕派了那么多贤臣良将给太子,指点他四书五经、文韬武功……这还不算好好教?!”
邓景山举起袖袍,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李隆基的唾沫,这才悠然道: “敢问这一月以来,您见了太子几回?又见了安禄山几回?”
“……” 李隆基松开了邓景山,恼怒甩袖:“见朕几面,太子他就能懂事不成?!”
“好,那臣换个问题。”
邓景山很是爽快。 他偏头思索了会儿,眼神落到了一旁瑟缩的安禄山身上,缓缓开口: “敢问圣人,如今安禄山任何官职?”
“御史大夫,平卢、范阳节度使。”
“安禄山之子,安庆宗、安庆绪又任何职?”
李隆基不解地皱起眉,耐着性子回答:“朕记得好像是太仆卿,鸿胪卿?你问这些作甚?”
邓景山微微一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敢问圣人,太子如今在何部当差?”
“……” 李隆基神色逐渐僵硬。 他垂目思索许久,小心试探:“吏部?”
邓景山面无表情。 “难不成是户部?”
邓景山摇了摇头。 “……刑部?”
亭外响起一片叹息。 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李隆基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拳,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声音:“怎么,难不成是在礼部?……工部!一定是工部!”
邓景山缓缓摇头,声音里多了丝怜悯:“太子没有当差。”
李隆基愣住了。 “另外,太子良娣已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圣人可知此事?”
李隆基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臣问完了,请圣人降罪。”
邓景山潇洒下跪,等着迎接李隆基的怒火。 “好、好……” 李隆基心底恨不得当场砍下这个刻薄臣子的脑袋,但迎着众人隐晦的不满视线,他不得不维持宽宏的形象,只能强笑着拉起邓景山,咬牙切齿地违心夸赞: “好、好一个有犯无隐、忠君直言的贤臣!爱卿堪为魏徵第二,有臣如此,朕甚、喜、之!”
对上邓景山似笑非笑的眼神,李隆基胸口一闷,强颜欢笑:“朕刚才不过玩笑而已,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随意更动?”
“朕不过是借机试探诸位爱卿,望诸位能以邓爱卿为表率,直言极谏、尽心于朕。朕好贤求治,必定虚怀纳谏。”
说罢,李隆基微笑地望向亭外臣子——按照往常的套路,这时候大臣们应该心领神会地上前给李隆基递台阶,说些“圣人圣明”“臣等遵旨”之类的场面话,配合李隆基把气氛圆回来。 但今天,满院的文臣武将突然同时耳聋眼瞎,闭嘴不言。 武将们直挺挺盯着地面,直接回避了李隆基暗示的眼神。而文臣们或举杯喝茶或四顾张望,察言观色的人精仿佛此刻都退化成了不懂眼色的木头…… 北风呼啸,风冷如割,李隆基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疼。 眼见无人接话,李隆基只能强忍怒气自己圆场。他环视全场,一眼相中了躲在人群后的李亨,决定拿儿子泄火: “太子!”
李隆基揪出了脸上泪痕未干的李亨,看着自家儿子的怂样,李隆基恨铁不成钢:“虽说朕亲自教导你的次数不多,但朕之言行表率可是举目即见,你就不能动动脑子,从朕身上学着点?”
李亨抬头,还未张口,就听石潭水幕处悠悠传来声音: 【或许是上行下效,李亨对于宦官的依赖也离不开李隆基的“言传身教”。说起唐之宦官擅权之罪,后世普遍认为始于玄宗时期。是的,又是我们的玄宗李隆基——权臣、外戚、女祸、宦乱,他以一举之力全部包揽。玄宗真不愧是皇帝犯错的集大成者!】 “是,父皇,儿臣还是得多向您学习。”
李亨低眉敛目,恭敬应下。 李隆基面色一僵,眉心直跳。 眼见天家父子就要大打出手,郭子仪赶紧上前插进两人中间,好说歹说、半拖半劝地把李隆基扶回亭子: “圣人,您先听听水幕,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阉宦污了您的圣名,也好防范万一。”
李隆基勉强点头,杀意凛然地望向水幕—— 【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宦官监军,为害甚大。最初,在安禄山挥兵直入的紧急关头,唐玄宗临时招募兵士十一万人,令李琬和高仙芝为将、宦官边令诚为监军出征。当时,东都守将封常清战败,退入陕州,与高仙芝商议,退守潼关,保卫西京。这原本是十分明智的决策,但宦官边令诚因为索贿不成,竟向玄宗进谗言诬陷将领。】 【边令诚先是构陷封常清夸大敌情、动摇军心,随后又指责高仙芝放弃陕地,克扣军饷。唐玄宗听信谗言,令边令诚在军中杀死二将。高仙芝死前悲痛长呼:“我遇敌而退,死则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谓我盗减粮赐则诬也。”
士卒皆呼冤枉。】 水幕上,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头颅被士兵们捧在怀中,他们目光愤愤,望着最前方耀武扬威的黑衣太监。 边令诚穿着一身监军的黑袍,那眯缝的眼睛时不时闪过狡诈的冷光,活脱脱一只无毛的狐狸。 边令诚站在高台上俯视着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尸体,把玩着手中的金色令牌,神色冷漠而傲慢。 士兵们愤怒的呼喊并没有让边令诚害怕,他慢条斯理地一抬手,一群持刀护卫立刻拔刀挡在了他的面前,冰冷的刀锋对准了这群保家卫国的士兵。 “杂家是奉皇命行事。”
边令诚弹了弹手上的令牌,施舍般地抛出一句解释:“高仙芝怠战,理当斩首示……” “你懂个屁!”
“阉人胡说!”
“高将军有没有怠战,我们打仗的难道不知道?!”
边令诚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激动的将士们打断了。眼泪冲刷着他们沾满灰尘的面庞,那一对对眼眸却亮起了愤怒的火光。 群情激奋间,不知是谁先扬天高呼—— “将军冤也!将军冤也!”
这一声“将军冤也”如石落潭,瞬间激起万千回声。 先是一个人在喊,然后是十个人在喊,最后是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整个军营里都回荡着地动山摇般的悲痛高呼—— “将军冤也!”
直到这时,边令诚刻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恐。他将李隆基给他令牌高高举起,企图用这块冰冷的小令牌抵御千万将士的怒火。 “快走吧,边大人。”
一旁的侍卫急切出声,额头滴落冷汗。 边令诚踉跄后退一步,目光不由望向高仙芝的头颅,恰好对上那血污面孔间瞪得极大的黑白眼眸——他居然不肯瞑目! 边令诚咬了咬牙,在侍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开高台…… 【两位将领被冤杀,极大地动摇了军心,对平定安史之乱造成了严重的不利影响。】 【两员忠贞爱国的武将未能战死沙场,却惨遭宦官毒手、含冤而死,当真可惜可叹,令人悲恨。】 “噗通。”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跌倒的声音。 众人闻讯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袍的小太监摔在雪地里。那个小太监见众人望向他,猛地撩起袖袍盖在脸上,慌不择路地向院外冲去。 巧合的是,高力士正好带着一队侍卫押着李辅国和鱼朝恩进门。这小太监捂脸跑路,一时不察竟然撞进了高力士怀里,一时间双方人仰马翻,高力士倒在雪地里痛骂不休,而侍卫则把这莽撞的小太监一脚踢翻,制服在地。 “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
高力士被人扶起,一把掐住小太监的下巴。小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手脚乱挥。但奇怪的是,尽管下巴都被掐紫了,可这小太监死活不肯抬头,拼命把脑袋往胸口藏。高力士不耐烦地给两旁的侍卫使了个颜色,三人同时动手,总算把这小太监的掰正了脑袋—— “边令诚?你跑什么?”
被叫出名字的那刻,边令诚两腿一蹬,骤然脱力,面露绝望。 “边、令、诚?”
听到这个名字,封常清猛地回头。他大步上前,揪着边令诚的后脖颈,像拖死猪般将这小太监拖回石潭边。 封常清看了看水幕上那脱毛狐狸般的黑衣太监,又比对了下面前青衣太监那细长的眼睛,冷笑不止: “当真是上天助我大唐——边令诚,今日就是你死期!”
语毕,封常清猛地挥拳。 沙包大的拳头正中边令诚那讨人厌的眯缝眼。边令诚惨叫一声,竟然被打得倒飞出去,在和着烂泥的雪地里滚了两三圈才堪堪停下。 边令诚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求饶,背上又不知被谁重重踹了一脚,登时扑棱着向前飞出,顺着雪地滑出老远,血和烂泥糊了个满头满脸。边令诚吐掉嘴里烂泥,才抬起头,恰恰又对上封常清举起的拳头—— 边令诚被打得晕天转地,像是只绿毛耗子般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逃进人堆。 他跑进文臣堆里,年轻些的文人当即撸起袖子,拿着笏板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抽,直把边令诚抽得哀哀叫唤。 年老些的文臣倒是没有直接动手,只是手上端着的茶盏、瓜碟总是动不动滑落,又恰好不偏不倚地砸在边令诚的身上,烫得他吱哇乱叫。 边令诚捂着脑袋,一骨碌滚离了文臣圈——然后成功进入武将们的领地。武将们就没那么多顾虑,自诩粗人的他们上来就拿真诚的拳脚招待边令诚,拳拳到肉、掌掌生威,直把边令诚打得口歪鼻斜,软如烂泥。 或许是求生的欲望让边令诚爆发了力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扑向一人,凄厉道: “高仙芝!我于你有恩!你要救我!”
…… 这一声恍若霹雳,就连封常清都停下了攻击。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看着高仙芝。 “是……边令城,曾是臣的监军。”
迎着众人目光,高仙芝面色冷硬,拳头紧握,但最终还是没有否认。 李光弼和郭子仪互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倒是邓景山快言快语,无所顾忌:“高特进,我记得你在唐击小勃律之战时曾与边令诚共事?”
高仙芝点了点头。 “爱卿,这贼阉可曾害你?!”
李隆基豁然起身,关切地望向高仙芝,一副想要替他伸冤的急切模样。 “我没有!我有恩于高仙芝!”
边令诚嘶声力竭,可根本没人理他。 最后还是高仙芝自己摇了摇头:“回禀圣人,当时臣还不是节度使,攻破小勃律后,夫蒙灵察将军不满臣越级表功,多次为难于臣,欲抹臣及下属军将之战功。是监军边令诚将此事上奏朝廷,力陈此战之艰险与军将之功绩,臣方得圣人垂蒙……” “是我!是我!”
边令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疯狂点头:“是我上奏的!是我上奏的!我是忠臣,我有恩于高仙芝,你们不能杀我!”
“你有恩于高特进?”
封常清眉头一压,指着石潭目露凶光:“你就是这么有恩于高特进的?在战危之时,索贿赂、进谗言,将我和高特进两人斩于军前……这就是你说的恩?”
“一码归一码!”
边令诚一梗脖子,口不择言:“我奉命行事,下令的可是圣……” “住嘴!”
滚烫的热茶砸在脑门上,边令诚没说完的话顿时转为一声惨叫。 李隆基收回手,声音冷得像块冰:“如此贼阉,不必与他多言。带下去,杖杀!”
“圣、圣人!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边令诚这才回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赶紧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圣人、圣人……奴才不会干那样的事情!水幕说的是未来、未来……未来谁又说得准呢?!奴才不会那么做的!奴才是冤枉的!”
“事不当时固争,防患于未然。”
李隆基面不改色,挥手让侍卫动手。 区区阉人,不过蝼蚁。 死一个家奴能给自己出口气,还能笼络武将们的心,这对李隆基而言简直再划算不过。 “高仙芝!高仙芝——哦不,高特进!特进大人,救我,救我!”
边令诚死死抱住高仙芝的腿,痛哭流涕:“没有我,你怎么能当上节度使?!没有我,你怎么能成为特进?!我有恩于你,你得救我!”
“挟恩图报,果真小人!”
封常清咬牙切齿,望向高仙芝:“高特进,莫要被这阉人蒙骗了!”
高仙芝微微颔首。 他俯身抚上边令诚鲜血淋淋的食指,在边令诚迷惑的目光中,高仙芝略一用力,将他的食指从自己的裤腿上扯落: “首先,您身上这件青衣就是圣人对您禀忠直谏的奖励……边大人,您几年前就已经领过酬劳了。”
高仙芝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一边握住边令诚的中指轻轻一掰: “其次,晋升节度使、得封特进,是我一刀一枪拼来的军功,而不是因为您那几句美言。当年小勃律之战,您畏缩不前,是我独自领兵深入敌军,活捉苏失利,但愿您没忘记。”
高仙芝扯开边令诚的无名指,平静继续: “最后,我虽目睹未来您冤死我与封将军的场面,但我刚才仍强忍着没有对您动手……这是我对您当初那几句美言的最后报答。”
“边大人,恩已偿清,如今该轮到您赎罪了。”
高仙芝扯下边令诚最后的小指,将面如土色的太监丢向侍卫。听着边令诚绝望的惨叫,他对上封常清的眼睛,目露愧疚: “未来,是我连累你了。”
封常清朗声大笑,拍了拍高仙芝的臂膀:“高特进,能成为您的副手判官,是我封常清的荣幸。”
众人望着这一对节度使和判官,无不欣慰敬佩。 “好!好!”
李隆基抚掌大笑,一手拉住一个武将:“两位爱卿骁勇善战、忠贞爱国,实乃大唐之福,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李隆基不合时宜地插入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见他笑得开怀,邓景山凉飕飕地插嘴提示: “圣人,其他的宦官您准备怎么处理?”
李隆基瞪了他一眼,欢愉的面色顿时有些讪讪然。他瞥向一旁已经昏死的李辅国和鱼朝恩,李隆基不耐烦道:“这个,还有这个,都拉下去,午门候斩。”
目送三人被侍卫拖出花园,李隆基满意点头:“如此,奸阉就处理干净了。”
“哦?不见得吧。”
邓景山煞风景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上李隆基冰冷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圣人,杀三个宦官治标不治本,今日有边令诚,明日就有张令诚、王令诚……”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由冷了脸:“难不成,你还想让朕取缔宦官,让朕无奴可用?”
“怎会?”
邓景山敷衍地拱手致歉,嘴上却仍言辞犀利:“臣的意思是,宫中宦官人数太多、权势又盛,如今宦乱未兴,圣人何不趁此良机,去疴除弊?”
“阉人胆小,如此杀鸡儆猴即可……” 李隆基当然听懂了邓景山的意思,但宦官说到底就是家奴,伺候的人少了,生活多少有些不便……李隆基哼哼唧唧,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接话。 见李隆基如此情态,众人不由在心底无言长叹——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哪里会知道有多痛?说到底,君是君,臣是臣,圣人又怎能体会到被奴才勒索、欺凌、威胁的感受呢? 或许是听到了众人的心声,水幕骤然亮起。李隆基反应很快,当即低头望去,却见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两行大字: 「唐·开成四年·十一月」 「唐文宗李昂,李隆基后世孙」 不过几息,那两行字氤氲散去,画面跟随着一人缓缓推进—— 集贤殿学士周墀走进思政殿的时候,看到圣人李昂正站在窗前出神。 周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窗外有些萧瑟的花园里,立着一株落了叶子的石榴树。而圣人直勾勾看着那光秃秃的枝干,嘴唇颤抖,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游荡而出: “须杀此辈……令我君臣间绝……须杀此辈……” 周墀一惊,下意识四顾张望。 殿内寂寂,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许久——那些黄门宦官不知去哪里玩乐,看样子已经离开好久了。 周墀松了口气。他快步上前,轻轻触了下文宗的胳膊,轻声提醒:“圣人,慎言!”
唐文宗李昂从恍惚中回过神,散乱的瞳孔缓慢聚焦。 他年纪不大,才三十不到,但鬓角已经长满银丝,光洁的面颊郁积着一股莫名的沧桑和颓废。 李昂的眉心印着浅浅“川”纹,颇为愁苦,那双眼睛更是空洞死寂,如同黄梅天的江南,让人看一眼就莫名伤感。 但周墀知道圣人为何会变得如此。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 甘露之变。 那一夜,整个长安城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数千位王公大臣的血沁润了大明宫的石砖长廊……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而他们这位少年君主被宦官挟持着困于室内,他听着门外贤良的呼救惨叫,却连摆出一个悲伤表情的自由都无。 “是朕的错……” 李昂又望向了院里那株石榴,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如同一双双绝望的手。他恍惚地自言自语,声音轻而痛:“当初要是朕坚持一下,不斥李训,不和那群宦官入后宫……” “圣人!”
周墀不忍地皱起眉:“这不是您的错!”
“是仇士良他们把您劫入后宫,不是您主动逃进去的!”
“若是我不斥王训……” “王训当时败绩已露,您保全自身才能谋得长久!”
李昂垂眸:“保全自身,又有何用?傀儡一具,何来长久?”
周墀条件反射地回头四顾。他想了想,最后干脆细细检查了一遍门边窗角,确定门外没有监听的宦官,这才擦着冷汗回到李昂身边。 李昂沉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脸上有种麻木的无所谓。 周墀将冷茶递给李昂,痛心地摇了摇头。 这原本该是喜爱赏花看戏的年纪,可他的圣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笑了。 别人看戏,无不是前仰后俯、乐不可支,唯独圣人神色寂寂、郁郁寡欢,只在旁人询问时才勉强提唇一笑。 而赏花…… 想到赏花,周墀不由深深长叹。 上次百花宴赏牡丹,文臣们无不吟诗作对,想哄圣人开颜。圣人知道臣子好意,倒是领着人群在牡丹丛中穿梭,只是到了吟诗环节,圣人盯着那丛丛魏紫姚黄,居然脱口而出一句“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坼者如语,含者如咽”。 这是舒元舆的《牡丹赋》。 舒元舆因谋划甘露之变,已被仇士良生擒腰斩。 一时间,牡丹丛中群臣默然,无人敢语。 而圣人以袖拭泪,自知失言,却忍不住深深长叹…… 李昂接过周墀递来的冷茶。 天已深秋,瓷盏冷得刺骨,但李昂没有拒绝周墀无言的安慰。他将冷茶捧在手中,看那杯面上浮动的青芽,毫无由来地突然发问: “周学士,你说……朕与前朝哪位君主可相比拟?”
周墀有些意外,但更多却是惊喜——这倒像个少年君主会问的问题,圣人能有此问,看来此刻心情已有好转……他赶紧上前一步,趁热打铁,欲令圣人开颜: “圣人当比尧、舜!”
李昂先是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周墀,随即不赞同地摇摇头:“朕岂敢比尧、舜?”
“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周墀愣住了。 周赧王,为赵、韩、秦、楚所欺,郁愤而终。 汉献帝,为董卓、曹操所挟,被迫禅位。 这是历史上素来为人耻笑的两个皇帝,圣人怎么就…… 没有等到周墀的回答,李昂丝毫不感意外。 李昂苦笑了下,晃着茶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赧、献二帝受制于诸侯枭雄,如今朕受制于家奴……如此说来,倒是朕不如他们。”
“圣人!会有机会的!”
周墀顿了顿,望向窗外,看着那树空荡荡的枝丫,他蓦地想起那日殷红如血的石榴花,脱口而出: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阉人借纳忠效勤之意,而售阴险巧佞之奸。日积月累,气势盖张,人主之权为其所窃,而不自知,乃至于无可挽回……此事若要追究,实非圣人之罪,而罪在……” 玄、肃二宗。 李昂静静望着周墀,既没有斥责,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片刻后,周墀重新低下头。 李昂看着狂风中颤抖不休的石榴树,忽然有种预感——这石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两片苍白的嘴唇间游荡而出。周墀听到他的圣人又在轻声重复着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须杀此辈……令我君臣间绝……须杀此辈……” …… 水幕的最后,人影散去,两行小字重新浮现: 「次年正月四日,文宗李昂薨逝。」 「享年三十三。」 这下子,刀子真的割到自己肉了。 李隆基像是被人活活捅了一刀,脸上血色尽褪。他立在原地恍惚许久,如同文宗附身,好半晌才勉强回神。 李隆基倒退一步,突然转身拉起邓景山的手,言辞恳切:“爱卿所言甚是,朕以为,当下正是去疴除弊的良机——爱卿助朕!”
邓景山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见邓景山不应,李隆基心下愈急,他又回身拉住郭子仪的手,重重摇晃:“爱卿助朕!”
郭子仪无奈点头,安抚道:“臣一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只是敢问圣人,如今宫中黄门数量几何?”
李隆基赶紧朝高力士招手,示意他上前作答。 “这……”高力士有些为难,在心底飞快估计了下,小心回禀:“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四万人。”
闻此,李隆基有些吃惊地拧起眉:“如此多?神龙中才不过三千余人。”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望向臣子,却见众人面色淡淡、像是丝毫不觉意外。李隆基顿时有些尴尬,他勉强定了定神,抢先问道:“那这些黄门的品阶如何?紫衣、黄衣各有几人?”
三品及以上着紫衣,六品及以上着黄衣。 高力士的头越发低垂,就连声音也轻了许多:“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朱紫者千余人。”
“什么?”
李隆基不敢置信,皱眉反问:“朕记得散职勋爵的提拔是有年龄限制的,怎会一下子冒出如此多黄衣紫衣,他们都满足年限了吗?”
高力士面露为难,似乎难以启齿。 邓景山倒是毫无顾忌,大喇喇地掀开李隆基的遮羞布:“圣人,自开元以来,这规矩早就被您亲自打破了!”
“就以高大人为例,您天宝初加他为力士冠军大将军、右监门卫大将军,随后进封他为渤海郡公,天宝七载您又晋他骠骑大将军……短短五年,高大人连升数级,您忘了呀?”
李隆基瞪着高力士,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那些一时兴起的委任一件件、一桩桩地从记忆深处浮现,令李隆基的面色逐渐难堪。 郭子仪朝邓景山摇了摇头,示意他收敛着点。 见李隆基久久不言,郭子仪叹了口气,接过话茬: “人数官职都不是问题,唯有一条,臣有所谏——圣人,决不能让黄门碰军务!”
“高大人任渤海郡公,不过闲职散爵、以此彰显圣人荣宠便也罢了,但右监门卫大将、骠骑大将军可与宫中禁军关联……” 看着李隆基目露凶光,郭子仪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