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太阳渐渐行向头顶,掏出手机来一看,时间接近十一点,我们出来有两个小时了。中午赶回去吃饭已是不可能。想打个电话回去告诉姑姑中午赶不上吃饭了,可是手机全无信号。在这深山沟里,打电话可不现实。我问他们二人:“你们打算向前走多远?中午不吃饭了吗?”
这次林绪没有回答,高野说:“我们出来没有打算。中午吃饭看来是不现实了。不过一顿不吃也没什么,反正已经走这么远了,索性就再往前吧,走到不想走了就回头。”
林绪没有反对,应该二人出来时候达成过共识。我更是一顿两顿饭不吃没有什么,难得有这种玩兴,自然是完全同意他们的意见。我们拨开荆蒺草窠,沿着小路渐行渐远,渐行渐高。我问他们:“你们到这荒山野岭,人生地不熟,不害怕吗?”
林绪说:“怕什么?现在可是法制社会,不是以前土匪横行的时代了。”
我说:“总体上是好多了,但是也不能排除个别现象啊。”
林绪刚想说话,高野抢过话头:“那种现象是个别,如果经常发生,就是普遍现象了。再说,我们出来玩,别人也不知道啊。谁会提前安排来劫我们呢?而且我们也没有带钱。”
我说:“人比钱更重要。”
三人无话,继续向前行。林绪弄了一根手指粗细、笔直的枝条,拿在手里,边走边拍打草窠和石头,完全一副淘气的孩子模样。拐过一个小山坳,前面右侧有一片茂盛的高草丛。林绪一棍下去,没想到发出了大响。扑噜噜,从深草丛中飞出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野鸡。它用力扇动翅膀,发出一串像哨子一样噜噜的声音,向着山梁顶飞去,长长的尾羽漂亮极了。我们三人均是先吓了一跳,然后兴高采烈地欢呼。在野外,突然之间看到漂亮的大野鸡,确实令人兴奋。前些年已经见不到这种动物了,也是由于近年生态环境改善,它们才又出现。听妹妹说,夏天时候河里居然出现了我从小都没有见过的大天鹅。这只野鸡冲淡了前面的沉默,大家开始有说有笑起来,走路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又走了里许,林绪说:“这饭可以不吃,没有水可不行。我渴了,忘了带瓶水。”
我出了汗,也觉得口渴。想了想说:“还记得我说的那个小石盆坑吗?前面不远了。这些年我没来过,不知道还有没有水。”
高野表现得很漠然,林绪却兴高采烈,嚷着快点走。拐过两个山弯,在路的右边,有一片与路平齐高的巨石。石头深埋在地下,不知道有多深。而露在地表的面积大约有十多平方米。我拨开一株野桑树,后面露出一个形状像圆盆的石槽。石槽的大小和深浅均似脸盆,在石槽中,真的盛有满满的清水。经过我们仔细观察,水质清澈,绝不含半点杂质。奇怪的是,水刚好注满一槽,不溢出来,也不减少。以前来玩时没有发现这个现象。林绪刚要低下头喝,高野说:“看着干净,也不见得,还是小心点吧,别喝坏了肚子。”
我找来一大片树叶,折弯了,将石槽中的水舀出来一些,不一会,水又注满了。看到这情况,我们三个人一起用树叶向外舀水,舀出来的水洗手洗脸。水居然冰得很。这样弄了几番后,石槽中的水换得也差不多了。我们用树叶折成勺一样的形状,舀起水来喝入口中。水质甘甜清冽,从口感上来说,绝对远远好于市场上出售的优质矿泉水。我们喝了一个饱,满意地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下。望着两侧悬崖上面,高野说:“你们看悬崖上好多矮小的木本类植物,还有兰花草,如果挖出来放入盆中,都是绝好的盆景。”
我说:“是啊,商业价值很高,可惜会破坏生态。从整体角度来说,弊大于利。”
二人点头赞同。片刻后,我们又向前进发。路越来越难走,大多已经被草木遮蔽,经常要扒开草木仔细寻找才能发现。估计我们已经走出来二十里地,这里,已经不是大多数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了。向两侧望去,山峰较缓和的地方大多生长着一种我们当地叫橡树的树木。它的果实非常像榛子,榛子是人们常吃的干果,而橡树的果虽然在外形上像极了榛子,却是不能入口,因为很苦。但是听说在有灾害粮食收成不好的时候,没有东西吃,饿极的人们也会采集这种果实磨碎后食用。至于有没有不良后果我就不太清楚了。到达这里,山上的松树依然很少。我们这个镇子虽然叫黑松林镇,只是松林离镇子太远了。走出这么远,四下里树木仍然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一种一人多高的灌木。这种灌木长不成木材,以前通常是被人们砍伐来做柴烧。现在多数人不用了,不再砍伐它们就疯长起来,直至长到整座山蓬蓬松松的,像是浑身长满长毛的巨型怪物。我们行进间,已经是非常困难了,灌木任性地拦在我们面前,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将它们拨开。每个人的呼吸都沉重起来。我和高野是男人,身体较为强健。而林绪是个小姑娘,身体单薄,体力差,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又走了约二十分钟,来到一个岔路口。路左右分开,向着东西两个方向。到了这里,我们三人已经是呼呼带喘,汗落如雨。每个人脸都是红红的。林绪很倔强,虽然累得要命,却绝不主动提出来休息一下。我看在眼里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商量一下走哪个方向吧。”
他们二人没有意见,各自选择较平坦地方坐下,直喘粗气。林绪喘着气摸出一个照相机来说:“来,拍一下大家的窘态吧。”
我哈哈一乐:“现在的样子真的是够窘的。我先给你们拍。”
接过相机,选择方向角度。高野向林绪身边凑过去说:“先来个合影。”
林绪却说:“我不喜欢与别人合影,各照各的吧。”
高野讨了个没趣,起身转向一旁。我先为他们照,他们也为我照,有远景有近景,照了足有二十几张。我实在搞不明白,高野和林绪明明是小情侣,但是林绪对高野的态度让我猜不透。不是非常亲近的关系一男一女也不可能跑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来。既然来了,林绪怎么会对高野很不耐烦呢?很明显,高野对林绪那是情有独衷。思来想去也是不得要领,索性不去想了。毕竟,这世界上让人明白的东西远远不如让人不明白的东西多。十分钟休息后,经过我的提议,我们选择了右手方向的岔路,斜向上方攀登。因为这些路只有我走过,他们根本一无所知,故而不存在反对意见,完全听从我的就是了。我之所以选择右手方向的路是因为到达上面比较近些,不用太长时间就能走出拌手拌脚的灌木丛。在灌木丛里走得时间长了实在太累人,身上、脸上没准还被枝条抽上一下。这段向上的路更为艰难,路很窄很陡峭,灌木遮蔽了阳光,每个人都要用双手拨开两侧的枝条,才能把身体挤过去。我们这两个身体强健的男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但是瘦消的林绪依然咬紧牙关,不吭不哼,一步不落地走在我们中间。我心中不由对她大为赞叹,这娇生惯养的大城市姑娘居然这么能吃苦耐劳,实在是出乎我的想像。高野走在前面,他几次回过身来伸手想拉林绪,都被林绪拒绝,她固执地坚持自己走。行进到这个时候,更多的是用身体在拼搏了。而对景色的欣赏似乎已经退居次席。我们在跟山拼搏,在跟自己拼搏。三个人全是汗如雨下。每个人头上身上都落下了好多细小的叶子,模样看起来很好笑,不过实在是没有力气笑了。转过一个小山膀,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到前方百十米处,两峰中间出现一个豁口。而我们走的小路,就是蜿蜒通向这个豁口。那里,将会是我们此行的终点。我对他们二人说:“再加把劲,还有百十米就上去了。”
他们听罢,奋起余勇,手脚并用,向上攀登。十几分钟后,我们终于站在了被两峰夹于中间的豁口上。三个人再也坚持不住,全部躺倒在草坡上,暂时是没有精力欣赏风景了。许久许久,我才缓缓坐起身,对他们说:“出了好多汗,山上风凉,千万注意别感冒了。别的办法也没有,只能是多活动一下身体了。”
他们也坐起身来。林绪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汗水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流下,长发一缕缕被汗水粘贴在脸上。虽然疲惫不堪,但更显得俏丽之极。见她转过脸来,我真心地说:“实在想不到,你这大城市姑娘这么坚强,居然能撑到这里。”
她微微一笑说:“如果不是有你们在,我一个人的话,早就不行了。团队的力量看来不是简单的个人能力相加。在这里,一加一不等于二了哦。”
我心里明白,她说的是非常有道理的。又坐了一会,大家站起身来向四周观看。这个豁口右侧背阴的山坡上长满了粗大的松树。地下足有半尺厚的杂草、松针。这里基本上是我们采蘑菇的终点站,每次走到这里就不再往前了。松林中只要是在夏秋之季,不管下不下雨,树叶下、草丛里,总会有很多五颜六色的蘑菇。只是雨后蘑菇长得肥大许多。这些蘑菇几乎都没有毒,完全可以放心采来食用,是真正的山珍野味。左侧朝阳,是一个缓和向上的山梁,顺着山梁斜拐过去是一片梯形的田地。田地里我从未见种过什么庄稼,生长的全是粗大的松树。而梯形田地是什么年代什么人修建的就无从得知了。在梯田与山坡的交界处,每年秋季会生长出好多种野果,有一种像李子,味道却比李子好得多,我们当地人管它叫“欧李”。我查过资料,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野生水果,清朝时候属于进贡皇帝吃的。还有一种是全红色的浆果,却不是桑椹,味道也远好于桑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至于山樱桃、山葡萄、山梨等更是多见。而沿着山梁向上极目远望,在目光快要达不到处,一座直插入天空的高峰矗立在那里,其高度让人望而生畏。无数棵巨松长满了山峰。我小时候,走得最远,也就是上到离那座高峰脚下还有多半天路程的地方。沿着现在左侧的山梁向上,直走到山梁的顶部,也就是那座高峰的底部。再向上,是没有人去过的。而在镇中老人们口里,也没有听到过关于那座高峰上面及再远处的事情。那座高峰,便叫作齐天峪。我们极目环顾四周,大多数山峰现在全在我们脚下了,而齐天峪如擎天之柱一般,高高耸立在远处,需要我们抬起头才能看到它模糊的山顶。山顶似乎雾气沼沼,看不清楚。到这里砍柴已经是不可能,因为太远了。而采药人,也许有时候走得远一些。但前面高峰地形险恶,巨木参天,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凶险。所以我想,可能没有人去过那里。身处苍茫的深山中,空气简直好到了极点,大自然天然的氧吧强过城市里充满粉尘的空气千倍万倍。林绪恢复了些体力,欢快地站起身,向上伸出双手,开心地蹦跳着。天空中盘旋着数只猎捕野兔野鸡的苍鹰,从姿势来看,它们随时会俯冲下来。林绪一边蹦跳一边抬头看,忽然之间,她脚下一拌,惊呼一声摔倒在地上。由于我们停歇的地方是在豁口的最顶部,前后两侧均低于这里。她摔倒后,竟然向着前面滑下去。我大惊之下,翻身跃起,向前疾跑几步,想追上她。高野也是大惊,跃起身来。但是比我慢了一拍。林绪还在下滑,而且速度很快。我从后面加速追赶。终究慢了稍许,只差一两米,就是赶不上她。她滑下十余米后,我再没有任何办法,看准边上一株手腕粗的野桑树,纵身一跃。这一下跃过三四米远,落地时刚好抓住了林绪的左手腕。而我,被她带动得也向下滑去。又滑过一米多,我用脚勾住了桑树,下滑止住了。这种姿势保持了几秒钟,我们才在高野的拉扯下站起身来。林绪双手被草叶割出几条血口,渗出了鲜血。而我,神情有点发呆。林绪看我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看你吓的,脸怎么白成这样?我都没吓到这程度。大男人!嘿嘿!”
我缓过点神来,向她招手说:“你脚下小心点,到这里来。”
她不明所以,依我所言,小心地走到我让她过来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平台,边上几株老树,虽然不是很粗,但看得出来,已经经历了无数风雨。我一手扶住老树,一手指着前面让她看刚才下滑的方向。她才扫了一眼,双腿一软,就要坐下去,我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就在刚才我拉住她的地方下面不到五米处,透过杂草和灌木的缝隙,笔直的万丈深渊出现在眼前。如果我再慢一两秒钟,那,将是万劫不复。她脸色白得可怕,双眼呆滞,半天动不了地方。高野看到这情况,也同样是惊得目瞪口呆。我扶着林绪回到山坡较缓的一面,让她坐下平息一会。好久好久,大家才从刚才的惊吓中苏醒过来。看着我们两个人每人一身鲜绿的草汁,包括脸上还粘有几片草叶,三个人不由哈哈大笑。劫后的心情,真的是难以形容,只有一点非常明确:活着真好。我们又坐了半个小时左右,起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