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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邵是一个人过来的,见到应隐时,她正在和一个男同学相对站着。  那男生高高瘦瘦——当然,一所学校里,高高瘦瘦是男生们最普遍共拥的特点,普遍到不能算是特点,高瘦之外,他还是另有气质。  “我不能再问你借笔记了,已经高考倒计时了,不是吗?你还是留着自己用。”

应隐抚着校服短袖下的手臂,脸微微垂着,有一点侧。  商邵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来,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在害羞。  “这本比较基础,对你也许有帮助。”

江录繁同学淡淡地说,被青春期男生的自尊所攫取,他补充道:“不需要也好,证明你英语进步了。”

“没有,一模只有107……”应隐尴尬得很。她不想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当个笨蛋。  “要不要帮你讲题?”

“嗯?”

应隐意外地抬起眼。  “如果老师讲卷之外,你还有不懂的话。”

应隐拖腔带调,语调绵绵地说:“有哦,我都不好意思问。”

“今天放学?”

应隐想了一会儿。虽然对于平市来说,三月份早晨九点的阳光并不很晒,但她被晒得恍若透明的脸庞和耳垂上,还是染上了一点粉。  商邵没有介入别人谈话的趣味,耐心十足地站着。  应隐点点头:“好……那你打我电话。”

“我没有你电话。”

“我给你。”

应隐报出一串号码,叮嘱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江录繁同学在手机里存下,笑了笑:“你现在挺红的,大明星。”

应隐抿了抿唇,抚着手臂的那只手显然更用力了。  “只是一个英语107分的笨蛋。”

她低声说。  江录繁同学笑了一下,将自己的英语笔记递给她:“晚上见。”

本该一起回教室的,不过两个人都是学校里很受关注的人物,又素来没有什么交集,一起走进教学楼的话,恐怕会在学校贴吧爆炸,并被迅速搬运到娱乐组。讲实在的,应隐在论坛里远比实际上要红,她有许多颜粉。  应隐接过了江录繁的笔记,与他告别,在心情尚未平复时转身。  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商邵,不怪她倒吸一口冷气,下一秒,心脏猝然狂跳起来——  “商邵?!”

她瞪圆了眼睛,大白天见鬼。  他穿一件白T恤,外面是一身灰色西装,休闲而柔软的夏料,廓形剪裁,衬得他肩阔腿长,与都灵的深沉矜贵比起来,更显得倜傥了些。  “早上好。”

商邵淡定地说。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准备向你们校长推销泰晤士报下一季度的教育广告。”

“……骗人。”

商邵勾了勾唇:“那你还问?”

他言行里有一股兴致不高的心不在焉。  应隐抱紧了书本,在他走向她的这几步中,心跳快到了巅峰。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她直白而欢欣鼓舞地问。  “顺便。”

“……”  “刚好来平市有事,想到你应该在学校,就来看一看。”

商邵补充完整,但很自然地把主次颠倒了。  “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

商邵没有解释,细微地抿了下唇角,说:“没什么。”

“那你怎么进来的?我们学校管理很严格。”

“记者证可以申请去任何地方。”

他信手拈来地忽悠。  “那你……站那里多久啦?”

应隐蹭蹭鞋尖。  商邵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他在探究,探究她目前的脸红,与刚刚比如何。  “一个字也没听到。”

他停顿片刻,状似散漫地说:“所以,表白成功还是失败?”

“什么啊!”

应隐满面通红地瞪他:“只是借笔记而已。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录繁?你都听到了?”

“猜的,你在他面前挺不自在。”

应隐懊悔极了。怎么能想到?千算万算,跟江录繁在这么僻静的一角见面,以为谁都撞见不了,偏偏被商邵看到。  一阵铃声响起。  这是大课间的预备铃,提前五分钟响。商邵并不清楚内地的学校作息,问:“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

“你要走了?”

应隐连忙问,两道细眉拧着,质问道:“你不是才来?”

“不能耽误你上课。”

“我不上课。”

应隐脱口而出。  商邵很轻地失笑一下,“别任性。”

“那我还有五分钟,你快说点有意义的。”

应隐拧眉,五官又急又怒又生动。  商邵便从薄薄的休闲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盒子。那盒子显然是另配的,上面没有logo,但看着很贵,深蓝色天鹅绒的质地。重要的是,它从商邵衣袋里套出来时,本该很容易落灰、粘毛的材质,却依然洁净无比。  “上次在都灵惹你生气,还没来得及向你赔罪。”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拆开蝴蝶结丝带:“所以……今天来补上。”

他打开盖子,应隐目不转睛。  那里面是一枚女士腕表,浅金色的钢表带,方的表形,黑色的罗马数字表盘。实在是很优雅、很优雅。  应隐呼吸都轻了,不敢置信问:“送我的?”

“不贵,刚好在我affordable的范畴内。”

“嗯?”

商邵摇了摇头:“小姐,你英文有这么不好吗?”

应隐闹了个大红脸,反过来指责道:“明明是你的伦敦腔带口音,我一下子没听懂而已。”

商邵带有笑意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将她的理直气壮看至心虚气短。  在她蝴蝶翅膀般躲闪的目光中,他又不笑她了,温柔地让她伸出手。  应隐吃不准手表是戴左手好,还是右手好,先伸了右手,想了想,又换成左手,最后,她把书本轻轻放到旁边石凳上,两只手并着一起伸出来。  “左手比较方便,右手要做事。”

应隐便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回去。她很白,手腕到手臂都是细细的一截,腕心青色静脉明显。商邵将表在她腕上佩好,按下金属扣——完美适配。  “看来不用调节了。”

他自己也颇为满意。  “你怎么知道我手腕长度?”

“观察,目测。”

商邵随意道,一抬眼,发现她一副欲言又止又羞又愤的模样。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无奈而戏谑:“你想到哪里去了?”

应隐扭过脸,自耳垂至脖颈都染红。  “别看树,看表。”

商邵命令道,“喜欢吗?”

应隐抬起手腕,反复看着,点点头:“喜欢。可是它看着很贵。”

“还好,挺便宜的,不怎么防水,洗手时小心。”

商邵轻描淡写地说。  她不知道,她手上佩戴的,是一块1925年的女士腕表,是已故著名女演员费雯丽的藏品。  第二次预备铃在此时敲响,应隐像从梦里醒来,低着头说:“我该回去上课了。”

“我送你。”

应隐抱好了书,迟疑了很短很短的一秒,“嗯”了一声。  商邵想起来问:“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

应隐断然否认:“我是当明星,又不是坐牢。”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商邵护送她回教室。他们一路穿过花园,走过植物郁葱的中庭的步汀,自回廊踏上楼梯。赶着回教室的学生你追我赶嬉笑吵嚷,经过他们身边时,匆匆的脚步缓慢下来。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走过理科实验班长长的一排窗户,来到文科班二班的教室前。  教室里,学生已坐了大半,任课老师也已经站上了讲台,正在课代表收上来的试卷。  在各色的目光中,应隐抱书站得笔直,被阳光晒得澄澈的脸上一本正经,说:“那我进去了,拜拜。”

商邵也还是那副沉稳淡漠的模样,颔首道:“回见。”

应隐转身,右脚踏进教室时,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如闪电劈进她的心里。  他会不会不再来了?她还没问他留电话。走进教室这道门,他不会再来找她第二次了。  少女搞不懂这种让她心脏绞紧的感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一股冲动让她蓦然回身,叫住了已经离开两步的男人:“商先生!”

商邵脚步顿住,回首,看到她脸上的惶然和茫然。  他顿了顿,问:“怎么?”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应隐看着他的眼睛问。她虽青涩,却有一种敏锐,虽然跟他不过数面之缘,却已经笃定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如果要到了他一句明确的首肯,他就一定会办到。  商邵的目光瞥向她手腕上那枚古老的钟表。  “等它坏了的时候。”

“什么?但是——”  上课铃打响了。  那铃声刺耳,有威严的魔力,让整栋教学楼都立刻陷入安静中。文科二班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轻轻的咳嗽声,叫道:“应隐,回座位就坐。”

所有的话都不再合适说。应隐不知道为什么眼圈便红了,一股酸涩直冲她的鼻腔。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室。  什么等表坏了的时候。就算坏了,她又没有他的号码,又找不到他。  闺蜜荟芸一到下课时间,就到她座位边聊天。刚开始几天,她的朋友总是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上的表。  “它怎么这么耐用?”

“它看着就一副很耐用的样子。”

荟芸说。  “烦死了。”

过了一个月,备考的节奏忙碌,表又回归了表的本质,应隐写试卷时、赶上课时、漫等着下课时,便看上一眼,漫不经心的一眼,目光只为时间而来。  江录繁同学每周为她补习两次,她的英语成绩果然有所提高。学校的晚自习九点二十下课,他们一起相处到十点半。应隐大约确定了一件事,江录繁是喜欢她的,但他没开过口,也没有逾矩的举动。他是在等高考结束吗?  不知道是表坏了比较好等,还是高考结束更好等。  “都怪你,天天念叨表坏了,害得我的表真坏了。”

荟芸抱怨。  “怎么坏的?”

“进水咯。好麻烦,还要送去修。”

荟芸的手表是粉色的卡西欧电子表,很漂亮,是高中女生的时髦单品,但电子产品也怕水。  应隐受了启发,晚上回到家时,便看着自己的表天人交战。罪过罪过。她双手合十对表祷告。  应帆推开洗手间的门,把她女儿吓了一大跳。她也被她女儿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哗哗地流着,应隐拿着那块她很宝贝的表,一下子凑到水边,一下子又缩手回来。听到应帆的质问,她整个身体一抖,唰的一下将手缩收了回来,并用袖子很用力揩着表盘上那几点麦芒大小似的水沫。  应帆自以为懂了,怜惜地看着她:“是不是压力太大?没关系的,自然发挥就好。实在要发泄,也别糟蹋东西。”

“妈妈,意大利的号码国内也能用吗?”

应隐脸红红地问。  “我不知道啊,应该也有全球通那种业务吧。”

“没有哦,我上次打过了,是停用的状态。”

应帆比她老道得多,斜她一眼,心中了然,却不开口,而是绕远路问:“你干嘛跟表过不去?”

“我想它坏。”

“你精神变态啊?”

“才没有。”

“那它惹你了?你不是很喜欢它,恨不得梦里也戴着?”

“我昨晚上做梦了,梦里真的戴着。”

“哎呦。”

应帆遗憾的一声。  应隐忿忿:“我在认真跟你聊天。”

“好好好。那你为什么想它坏掉?”

应隐抿了抿唇:“有个人说,等表坏了的时候,就跟我见面。”

“他怎么知道你表坏了?”

“嗯……”应隐被问倒:“应该是我打电话通知他。”

“哦,你打电话通知他,他知道表坏了,然后来见你。”

“嗯嗯。”

应隐点头。  “傻女,那你直接打电话给他,不是一样吗?”

“哈?”

应隐愣住。  “他又不知道你表坏没坏,真坏还是还是假坏。”

“……”  “你高考能不能超过三百分啊?”

应帆忧心忡忡地问。  “我不懂。”

应隐蹙起眉,为自己的困惑而苦恼。  “表坏不坏不重要,你想见他的心情,才最重要。”

应隐如梦初醒,跑进房间拿手机。  应帆看着她跪坐在床边翻通讯录,狠狠嘲笑道:“你看,你这么久,都在画地为牢。”

“是他画地为牢。”

应帆一愣,温柔地看着她女儿的身影。高考几百分并不重要,她有人生的直觉和智慧,纵使会遇到波折险阻,大约也有足够的力量自保。她释然地笑了笑:“看来这位记者先生确实像你讲的,不是一个坏人。”

应隐拨出那个意大利号码,抬头回答她母亲,用那副绵绵又懒洋洋的语调:“他坏死了啊,明明还想见我的,还这样。”

哪里知道,从未拨通过的号码,已经等候她多时,无论哪个夜晚打过去,都会被秒接的。  商邵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有似无地哼笑一声,问:“哪样?”

应隐瞬间从头红到脚,应帆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走时帮她关上门。  室内恢复寂静,应隐挨着床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对不起。”

对面径直道歉。  “对不起什么?”

应隐怏怏不乐,神经质地揪着被套。  “那天不该留下这个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商邵想了想,或许是,她在那个江录繁面前,太过不自然。是他没见过的。他看得出,她确实喜欢那个人,跟在都灵的咖啡馆里轻描淡写的语句不同,是带着真实的心跳、体温、脸红与眼神的,带着份量和冲击力。  他到底还只有二十五岁,就连想念一事,也是才刚刚学会。看到她真实而鲜活的喜欢,他不得不告诉自己,就到此为止了。  那表不会坏的,最起码在他年轻时,在她年轻时,都不会坏。等坏了,当然一切可以发生的,都已经错过了列车站台。  但是,他好像高估了自己。  他日夜都在期盼表坏。或者被假装坏了。如果是后者,他需要一杯威士忌镇压心跳——正如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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