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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那天雨很大。  确切地说,是好好的艳阳晴天,等学生们潮水般涌出了考场后,忽然就成了倾盆大雨了。英语是最后一门考的,应隐出教室时,江录繁在门口等她。  虽然诺基亚和黑莓拍出来都是全损画质,但仍然有不少人举起手机拍这位同考场的明星。应隐不方便跟江录繁说话,便只是跟他点了下头,转过门,走上走廊。  檐廊下雨丝成串,夏季雷声轰隆,闷闷地从天际线处滚来。雨和雷都这样响,显得学生们的尖叫熙攘都成了默片了。  江录繁与应隐并行走着,中间隔着学生时代那些十几岁模糊的面孔,觉得世界很静,只有哪一滴雨被风吹进走廊时,飘在他脸上凉爽的触觉。  要到很多年后,看见那一句话:「人生就是活几个瞬间」时,他才能回过头明白这一时刻。她的海报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他有时会在橱窗外驻足。朋友说,咦你也追女明星?他笑笑说以前有个同学,长得像她。  直到日暮时分,雨落停了,江录繁才有机会跟应隐说上话。  “英语发挥得还好吗?”

他开启话题的方式蛮平淡。  “托你的福,好像不是很难。”

应隐答道。她已经被荟芸抓着对了答案,荟芸大呼小叫,说她选择题居然比她对得多,哀痛地说这些分给应隐根本没用,还不如分给她。  江录繁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的功劳。”

他跟她不熟,有时候经过她教室门外,五次里总有一两次看到她在犯困,头支在手上一点一点的。还以为她是个不怎么用功的女孩子,补习一个多月,才知道她其实是有心无力,因为出道后的事情实在太多。  “你呢?是不是清华稳了?”

应隐问。  “说不准。”

“会不会出国?”

“也有可能。”

跟这学校里的大部份其他人一样,江录繁的家境也很好,父亲是高校工科教授,母亲是大集团的CFO,他要出国深造是很简单的。  “恭喜你。”

应隐说完这句话,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空档。  在表白前,江录繁问:“你暑假什么打算?”

“我没有暑假。”

应隐笑着,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有好多工要打哦。”

江录繁也跟着笑,问:“那如果在你有空的时候,我约你看电影,你会来么?”

应隐的心轻轻地提了起来,搬应帆出来:“我妈妈会跟着。”

“签了经纪合同,谈恋爱要赔钱么?”

江录繁看着她的眼睛问。  他几乎是把话挑明了,那么如山洪直下般无碍,却又有着一点曲折的路径。应隐心里咚的一声,两瓣唇抿合,里面,齿尖细微地咬着下唇。  “我喜欢你。”

下过雨的操场十分潮湿,花花草草都凝着雨水。在墨沉沉的暮色下,应隐瞪大眼睛,白玉无瑕的耳垂上还是染上了一点粉。  虽然大约有了心理建设,但她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半晌,她问:“是因为我变成了明星,所以你喜欢我吗?”

江录繁蹙了下眉,“当然不是。你不是一直都是明星?”

他笑了笑:“在我们学校。”

“你喜欢我……”应隐艰涩、羞涩而又试探地问:“很久啦?”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

“我们都不认识。”

“你跟我讲过话。”

“哈?”

应隐不知道他指哪个。  “生物会考,你问我借笔。”

哦,那个。应隐脸色泛红。她那时候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后用了一种非常高冷冷淡的方式。  那是他们的第一句话。后来应隐托荟芸找他借英语笔记(那当然是荟芸的馊主意),江录繁让她自己来借,于是又有了第二次讲话——比第一次稍长一些。  应隐怔怔然的,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太过高兴从而导致了头脑发懵。她直直地问:“那你怎么不说?”

好问题。  江录繁的回答也很经典:“没有在高考前谈恋爱的打算。”

“错也是没错……”  江录繁心里在发沉,但反而不经意地笑了笑:“来不及了吗?”

他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愕,转过目光,不太自然地问:“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个人……”  “哦,那是一个工作上有联系的人。”

应隐回答。  江录繁点点头,静了一会儿:“那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在你不用赔经纪公司钱的前提下。”

他这个前提让应隐忍俊不禁。她噗地一笑,柔和了彼此间那种生涩的像上了锈的紧张氛围。  笑了一会,应隐抬起眼,沉静地望着江录繁:“给我点时间,我想一想。”

她想,她这个回答可真是太不厚道了。明明是她先招惹的好学生,现在他表白,她反而拿乔。  “当然不能谈恋爱。”

应帆正在切黄瓜做冷泡茶,听了她的话,半嗔半怒白她一眼:“你想什么呢?才几岁?正是要紧的时候,哪有空约会。”

“你看不上他。”

应隐拆穿她。  “没有的事。”

应帆冷酷地答。  “你觉得他家里不是做生意的,没有两百万的奔驰S和专属司机车接车送。”

应隐脾气反而上来。  “妈妈没你想的那么势利眼。”

“现在我出名了,你更觉得要待价而沽。”

应隐自顾自地讲下去。  “那你要是愿意随随便便找个同学就将就了,我也只能说你傻。”

“什么叫将就?他明明很优秀!”

“好啊,妈妈也觉得他很优秀,家庭也好,我们高攀也高攀不起的,但是你们怎么交往?你马上进组,他来陪你?将来他上大学,你拍戏拍广告,他用多少钱,你用多少钱?你觉得他可以接受?全中国会有多少男人喜欢你,他能不吃醋?你成年了,公司要你去应酬,这酒局那宴会的,他会不会介意?你跟别人拍吻戏拍亲密戏——”  应帆不说了。  应隐也不说了。  缓了会儿,应帆说:“囡囡,他太年轻,自己都还在跟世界的激烈对抗中,又怎么陪你承受你那一份?会伤到你的。要是你是个普通人,也就算了……”她叹了口气。  应隐拿掌根抹眼,一双眼眶红红的,嘟囔地说:“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你又知道他了?他虽然年轻,但未必幼稚。”

应帆切好了黄瓜装盘,学着应隐那样挨柜门坐下,递给她一片,说:“你别为了跟我赌气而跟人家搞地下恋,知道吗?我看出你喜欢他,所以才放任他给你补习。有这么段回忆也就够了。”

应帆又一次帮她做了决定。  应隐并不总是听从应帆的决定的。她有自己的主见,从报名泳装走秀到出道,都是自己的注意。唯有她懦弱时,才格外需要应帆的现实大道理。  她拨电话给江录繁,沉默着没有先开口。  江录繁说:“我知道了。”

应隐伏在栏杆上,眺望着城市街灯,跟他说:“我马上就要进组了,这次演的是一个古装片,我演一个复仇的大小姐,又要要饭,又要练功,被男主角捡回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反而比之前话多。江录繁听着,应声如普通朋友——当然,比普通朋友话少一点。到最后,该挂电话了,他问:“你之前是喜欢我的,是么。”

“荟芸告诉你的吗?”

应隐半是哭半是笑,“就知道她不靠谱。”

江录繁在电话那端笑了笑:“是她告诉我的。”

他想,他应该在那天就跟她表白的,穿过走廊,走到她的教室门口,而不是在她已经不喜欢他的今天。虽然早就有了预感,但他一直没想通,为什么在两人有了单独相处之后,她的目光反而不再为他停留。难道是他乏善可陈,越是亲近,越是暴露无趣吗?这样的自省自卑让天之骄子也坐立难安。  但他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了,无论在哪一片时空。  “谢谢你喜欢过我。”

江录繁说:“祝你……星途璀璨。”

进组快一个月时,应隐听说了江录繁决定出国的消息。没有人意外,原来他早就拿到了麻省的offer。“那是MIT哎,要是有一秒的迟疑,都是对MIT的不尊重,不是吗?”

同学们都这么说。  应隐想发讯息恭喜他,又觉得这是一种打扰,最后还是作罢。  再后来,同学们都上了大一时,《漂花》上映了。  这部都灵电影节的最佳国际竞赛长片,并没有掀起很大的观影热潮,因为许多镜头因审查而被剪掉,情节上倒没什么,对氛围的伤害却很要命。紧接着,号称是无删减的盗版资源开始流窜于电驴和迅雷,并被冠上耸人听闻的标题:《即将被禁!漂花一刀未剪国际版应隐大尺度不伦恋》  《漂花》并没有要被禁的消息,它虽然有些尺度,但跟那些确实被禁的片子同日而语,倒还挺冤枉的。  辰野的新人应隐,终于真的红了。  有人说,她是天生的美神,是天生的电影缪斯。  有人说,是祖师爷追着她喂饭吃。  有人说,辰野挖到宝了。  有人说,啊,她在学校里就很骚啊。  有人说,她高中时就跟男同学钻小树林的啊,整个平市哪个高中生不知道?  有人说,她晚自习跟校外男友接吻,被教导主任手电筒照到时,连校服扣子都来不及扣。  这些声音,最初流传在学校贴吧和Q.Q空间里,后来被上下三届的校友们津津乐道。  人人说:“啊?真的吗?看不出来啊!”

人人又说:“真的,我朋友亲眼看到的!”

那年秋天的平市高中届,因为应隐这个名字而热闹。  怎么忽然之前,全世界都认识过她,了解过她了呢?  应帆没收了她的手机。  什么猫扑、天涯、豆瓣,这些地方网友的难听话和谣言,应隐尚能自处,但看到“我是她同级,她真的超级乱的”这样的字眼时,她睁着眼睛,圆圆的瞳孔很空,问应帆:“妈妈,他们是在说我吗?”

一直很热闹的班级□□群也不再热闹了,因为应隐在。他们是不是另外组了一个没有她的群呢?他们会在群里说她什么?她心神不宁,焦热的汗从浑身的毛孔里倏地一下冒出来,又骤然冷却,只剩下黏腻的感觉贴在她皮肤上,让她这具漂泊在流言里的身体无法呼吸。  声音总会平息的,这是辰野、新新闻与时间的共同作用。  可是她开始酗酒。  年轻,没什么起不了床的困难,也没什么水肿的担忧。收了工,买各种各样的酒回酒店,在茶几上摆满,挨个喝过去。应帆不知道,因为应隐说她晚上觉浅,已经不能再跟她一起睡了,应帆只好陪她到十点,看着她洗漱上床,继而离开。  应隐工作时的状态永远很好,精神饱满,丝毫不见萎靡不振的模样,也不见不开心。应帆是真的没有想过她会撑不过。她觉得收走了她的手机,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就没事了。  起初,麦安言还劝慰她,告诉她这是每个明星都要经历的一遭,见她开朗如初,麦安言便也不再啰嗦。  手机在应帆那儿,江录繁打过来的几通电话,发过来的几条短信,便都跟其他数百条一起石沉大海。时间过去久了,竟从未被打开过。  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是赶大夜吊威亚。人腾上空,尚未出鞘的剑自她软绵绵的手中掉下来,她“呕”的一声,忍住了吐。工人师傅们慌乱将她放下,麦安言一摸额头,“发烧了!什么时候的事?”

应帆被他问倒,将她女儿抱紧怀里,用脸颊贴她的额头。那温度烧得她惊慌。  “怎么不说?怎么不告诉妈妈呀!”

她悔不当初。  回了房间,找温度计和退烧药时,看到那满坑满谷的酒瓶子,应帆骇得僵直在当场,浑身血液冷却。  麦安言也闭嘴了,吞咽了一下,转身,当机立断送剧组助理出门,给了好大一个封口红包。  等医生来的时间里,应隐一直吐。本来就没吃什么,吐出稀薄的汁液,沤着连续一个月未断的酒味。  “傻女,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应帆牢牢牵住她的手,又把她的脑袋抱进怀里。  “喝了酒,好睡一点。”

应隐闭着眼,嗅着应帆身上的气息。  医生来了,她挂上点滴,终于陷入久违的睡眠。  应帆始终守在她身边。凌晨四点,听见她醒了,在说话,眼睛却没睁。应帆侧耳倾听,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确实像在跟谁说话。  “妈妈,我的邮箱带过来了吗?”

应帆听得雾水满头。什么邮箱?信箱?  “你又不给我写信。”

“对哦,都是我给你写。”

“你从那个什么斯基回来了吗?”

“斯坦。”

“泰晤士报怎么派你到处飞啊?”

“我不信你三十岁……你想骗就骗吧。”

应帆听得很艰难,三不搭七含含混混的,简直像在听什么密语。  忽然,应隐眉头紧紧皱起,不安且痛苦地说:“妈妈,我的手表坏了,你去给他打电话。去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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