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倒退,拨回2014年。 那年的江城仍在高速发展,市区和老旧城区有明显的分界线,错落的电线交织在仰头的天幕里,天幕更蓝,而从未更改的,是盛夏几乎将人融化的高温。 蝉鸣声不绝如缕,像被反扣在耳机里的白噪音。 17岁的沈听夏听来,更是觉得吵闹。 今天是她开学报到的日子。 江城附中坐落于遥星街中央,是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她因为母亲的工作变动,从苏市的一个小城搬来这里。 小城气候适宜,她没出门旅过行,此刻正午,江城38度的高温简直超出认知,她感觉从里到外都熟透了,连头顶都在冒热气。 但没办法,还是得排队领校服。 她是高二来的转学生,附中这会儿还没放暑假,等在这里的全是之前模特比赛拿了奖的女生,在排队等奖励。 她们自己就成为一个小团体,又高又瘦,叽叽喳喳地叫人插不进话,况且她对陌生人也确实寡言,于是一路干等着沉默,只是偶尔看她们一眼,确实很漂亮。 很快,前面的女生都拿了奖杯和奖励离开,她展开口袋里的缴费单,问:“校服是在这边领吧?”
对面的女生微惊:“校服不是上周领完了吗?”
她怔住。 那女生翻出记录来看:“没错啊,是上周7号。”
又仔细核对她的单子,上头“17”两个大字鲜明炽眼,还被人画了个圈。 “服了,”女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老何是不是又记错时间了啊。”
沈听夏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全校只有她一个人没穿校服:“我缴费的时候正好午休换班,是另一个老师帮忙收的。”
“肯定是,老何帮忙,记性又差,给你记错时间了。”
女生抬头,“那你有服装表吗?记录尺码什么的。”
“……没。”
“下回真得跟他们说说,老何每次净搞这些,第三次了——”那女生抱怨着,正想跟她说什么,午休结束的铃打响,女生猛然一激灵,“我靠!灭绝师太的课!”
她抄起包就准备跑,一副逃荒的架势,一边跑一边回头跟沈听夏说:“同学!你去那个、那个找江溯啊!他手上正好有校服表,记得快点,不然他写字了就不好复印了!”
然后消失在篮球网后。 徒留沈听夏在原地发愣。 Jiang……Su? 什么jiang,哪个su? 她有些茫然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机械地抬腿,回到自己的六班。 昏沉沉地上了一节课,第二节是体育,开课前她正站在花坛旁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着谁的名字,听音节,很像她要找的那个。 她循声找过去,声音是在七班周围发出的,她确认着应该无误,做了会儿心里建设,这才小心翼翼问:“同学,请问江——”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顿悟道:“江溯刚走,后面球场呢,你赶紧去!”
然后也匆匆忙忙回座位了。 她一边往后方球场走,一边疑心自己掉进了什么电影迷局。 为什么她还没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要找谁? 为什么他们都好像默认,自己应该知道这个人? 为什么,一个特征,都没给她? 这人,老师还是同学,学长还是学弟,男生还是女生? 她要怎么找? 附中很大,她对学校又不熟悉,好不容易找到了球场,是在楼里拐角三楼,她气喘吁吁爬了一路,听到上方似乎有脚步声。 还有两声球响。 于是急忙加速,等再到时,又是错过。 球场空空荡荡,连个衣摆都没留给她。 在这么大的学校找人本就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她根本都不知道,现在找的那个,是不是她需要找的人。 万一同名同姓怎么办?她到底要找谁? 算了,她忍不住叹气,不找了。 等体育课下了,就去校长办公室问问看吧,她盘算着,总不能一直不穿校服,她不习惯被人看。 她泄了气地回到操场,今天还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练习过后,老师放大家自由活动。 她是转学生,一年的发展下来,女生们基本都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她们班又只有她一个人转校,自然融入得很慢,连解散都找不到人挽手。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心情也跟着低落,只想先上个厕所,再去找校长。 厕所门口好像一直都是事件的起源地,她还没走过去,远远就看到有四五个人围在那边,好像是今早见过的模特队的漂亮姑娘。 但她没多想,直到在门口时似乎踩到了滩水——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大叫完蛋,强劲水流从后袭来,溅了她整个后背。 女生的尖叫此起彼伏,她旁边的几个也被殃及了。 沈听夏抬头,夏季薄透的白色校服下,前面女生的胸衣肩带和锁扣颜色,立刻清晰可见。 …… 女孩子一向最在乎这些。 她立刻觉得窘迫,猜测自己的背后应该也暴露出来,但很快,远处立刻有带了长袖的男生,朝她旁边的女孩子们递来外套。 她们被完全地包裹住,除了她。 惊叫声太大,意外在整个校园内传阅,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走来,而一旁那些模特队的女生都被妥帖安置,她正想进去躲躲,又像幻听到谁在叫她,不想让自己太狼狈,她赌博一般地回身。 ——但没人叫她。 温柔从来只留给男生眼里漂亮的姑娘。 那些探寻又意外的眼神中,路过的人也频频回头,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很多个傍晚,舅妈当街大声数落,说表姐是如何如何优秀漂亮,而她寄居在她们家,为何学不到分毫。很多路人都在回头,疑惑而又漠然。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窘迫,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从不想当人群里的特例。 耳畔开始嗡鸣,她觉得晕眩而难以自控,眼眶胀痛着要退回去时—— 身后突然出现道声音。 “你手就这么欠?”
下一秒,路过的少年从她头顶扔下来件校服外套,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光照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像漫画里的线条,夕阳落下的滤镜柔软易碎,他额发晃过,然后留下背影。 她看他找到喷水的源头,俯下身,修长手指探进水流中央,扯下爆炸的管子,按停出水口,然后踹了旁边的男生一脚。 “卜睿诚,你闲的?”
制造这一切的男生又皮又自责,被踹之后苦兮兮地跟着他往前跑:“你说那两个不能玩,又没说这个不行!我哪知道是坏的!”
“你完了,等着处分吧。”
散漫像被揉碎的声调。 “别啊!我错了!我真错了!”
收起的水管随着他步伐拖下蜿蜒的轨迹,像独属于这条小路的一场降雨,沈听夏呆滞在原地,手指攥紧他抛下的衣摆,反射弧极长地闻到一点冷调的树叶香气,慵懒又疏离。 他从始至终没回头,但她的心跳从始至终无法平息。 灵魂像出窍着,她踏下台阶向外走,耳畔的嗡鸣变成断断续续的卡带声音,她再听不见别的声响,也无暇顾及附近究竟还有多少人,隔着湿透的衣衫,她感觉到背后外套熨帖的触感,心脏快速地、瘫软地跳动,像安装了起搏器的黄油,倔强又泥泞。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 终于,不知走到何处时停下,她骤然回神,手指轻轻一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 她以为是恶作剧,手指下意识触碰,掉出来一块校牌。 她拾起。 光束在这一刹那停摆,世界也停止呼吸。 板正的宋体印刷下,浅绿色的字迹清晰—— 江城附中,高二一班。 江溯。 像有玫瑰顺着心脏在喉咙口绽开,她惊喜又惶恐地想着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心跳彻底无法控制地爆炸,如同一束接一束的烟花,她第一次体会到有什么在暗自滋长,是少女难以启齿又隐秘的心事和幻想。 那天的夕阳普通而又寻常,像碎金,又像咸蛋黄,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开始变得不一样。 他不会知道,只是一件简单而普通的校服,却保全了一个少女窘迫的自尊。 也不并知晓,抛出校服时那随意的一个扬手—— 就此拉开了她漫长少女暗恋的,起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