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自前甲板涌入船舱，又在侍应生的引领下分流走向两边走廊，经由几条楼梯进入拍卖会场。　　背对人群而立的刘长乐就像分开海浪的礁石，顽固，坚定，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赵阳眯眼打量着刘长乐，片刻后，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我看不透你，但你…最好别搞事。”

刘长乐淡然地回道：“我怎么回应，取决于你们怎么做。主动权可不在我手里。”

“跟我来。”

赵阳说着，转身向左侧走廊行去。　　“老刘。”

刘长乐刚要迈步跟上，就听到卫正义担忧的声音。他回过头，宽慰地笑道：“不用担心我，大家都会没事的。我保证。”

赵阳停下脚步，指示手下：“把他们都带下去，看好别让他们捣乱就行。”

“我想见师父。”

扎克彭推开赵阳的手下，不甘心地伸手指着刘长乐，说道：“你是带他去见师父的吧？除了师父没人能使唤你。为什么师父不愿意见我，却要见一个外人？”

“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为什么非要犯蠢。”

赵阳沉着脸，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扎克彭，语气冷厉地道：“等你搞定那些支持者，师父才会见你。没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前，别想太多。”

他重重一挥手，不耐烦地重复道：“带他们下去。”

一路从芭提雅跟来的枪手们再不敢懈怠，抓住扎克彭的肩头，向右边走廊行去。　　“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卫正义挣开枪手的拉扯，倒退着看刘长乐一眼，随着林勉、熊忍和林泰一起向右边走廊走去。　　赵阳的耐心早已消磨殆尽，沉着脸向前走去。　　刘长乐落后一步，跟在赵阳身后。　　往左走出几十米后，两人转向一条向上的铁梯，走向游轮最高的一间舱室。　　这间舱室位于游轮最前方，门口正对着下方的拍卖会场，另一面正对前甲板，不管是在哪个方向，都有种居高临下的象征意义。　　舱室门前站着四个身穿面色沉稳的保镖。看到赵阳后，一个保镖推开身后铜色的舱门，说道：“堂主在等你们。”

跨进舱门的刹那，刘长乐看到门缝中像是安检仪一样闪过一道白光。　　走过舱门，前方一米多远处还有一扇雕花的木门。　　赵阳看向门把手，停顿一秒后，木门“咔嗒”声中，自动向内弹开。　　柔和的白色灯光自门内涌出，给赵阳身上镀上一层泛白的轮廓。他转过身，面部在逆光下显得有些灰暗，他推开门，低声道：“进去吧。”

门后很空。　　地面铺设的青石板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刘长乐没有迟疑，抬脚迈进木门。下一刻，那扇古雅的雕花木门就在“嘎吱”声中，自动闭合，关紧。　　这是个至少百平的房间，在室内空间有限的游轮中堪称奢侈。　　房间正对会场的那面有个宽广的观景窗，能看到轮船光滑的舱顶、架设的卫星天线，以及后甲板，远处的海面。　　房间另一面，正对前甲板的位置是面宽大的玻璃幕墙，墙后是延伸出去的观景台，也就是刚才女团表演的场地。　　白天站在玻璃墙后，就能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　　玻璃幕墙前面摆着一张暗红色的长条桌案，桌案后盘腿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中年男人。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袍，束起的头发上戴着顶青碧色的玉冠，面容威严肃穆，视线落在手中捧着的古卷上。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套紫砂壶，一方红泥炉上搁着的茶壶正从壶嘴中往外喷涌着水蒸汽。　　红泥炉一侧摆着个古朴的描金镂空瑞兽纹香炉。炉中闪烁着暗红的火点，青烟袅袅，往外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淡雅香味。　　这古朴的陈设与豪华游轮的风格相去甚远，但那男人从容淡泊的神态又让这一切显得很是和谐，又隐隐透着一种当以他为中心的气魄。　　唐美人的身上有种古典韵味，尤其是她身穿汉服时，那种自然的气质，会让人生出她本该如此的感觉，仿似她应当来自于古代。　　眼前这个男人的气质跟唐美人极为相似。　　他活在现代，却固执地守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生活习惯。这种与时代的割裂感很难让人理解。　　刘长乐迟疑着往前走去。　　踏出两步后，他才察觉到脚下的并不是真正的青石板，而是虚拟投影。因为触感平滑，没有石板纹路应有的参差感。　　听到脚步声，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刘长乐，仔细打量着道：“你比我想像中要普通的多。”

刘长乐眉头微皱，他不记得跟眼前这人有任何的交集。　　他隐藏起情绪，走到桌案前，目光平静地端详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离得近了才看清，他虽然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的样子，但头发却已有些灰白，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　　“坐吧，在我们双方决战前，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可以谈谈。”

中年男人提起茶壶，动作娴熟地沏上一壶香茶。　　刘长乐盘腿坐在男人对面的蒲团上，问道：“你是山鬼幕后的控制人？”

“我不喜欢山鬼这个称呼，不过你们都叫惯口了，我也懒得去纠正。”

男人给刘长乐斟上两杯茶，给刘长乐递过去一杯，自豪地道：“我来自一个很古老的组织，古老到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愿意提及，不知道的人也没资格知道。　　我们以八卦来为各个堂口命名，我执掌坎堂。坎代表水，知道我的人都叫我水先生。”

刘长乐打量着水先生，忽然脑中一疼，眼前发黑，他猛咬舌尖，待眼前恢复光明时，他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幽暗的大殿中。　　几根圆柱上插着明亮的火把，摇曳不定的火光给大殿罩上一层不安分的火红色。　　鼻端萦绕着松明燃烧的香味，让人昏沉欲睡。　　面前是个长条案几，上面凌乱放着几本书册。　　桌案前单膝跪着几个身穿黑甲，脸上戴着白银面具的护卫。　　“大人。”

一道男声响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狗皇帝翻脸无情，那我们何不…”　　“闭嘴，水一！”

另一道声音响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是要让兄弟们为了你的野心陪葬！？”

苍啷啷…　　黑暗中有兵刃出鞘的声音传来。　　“住手！”

刘长乐急怒攻心，话刚出口，就喷吐出一片鲜血，两眼一黑，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扑倒在桌案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脑中昏沉一片。　　笼罩在眼前的黑色退去，再次变回现实中的场景。　　好几个月没再看到幻象，是药片发挥作用了吧。　　刘长乐咂咂嘴，压在舌下的药片化掉大半，只留下满嘴的苦味。双眼聚焦，落在水先生的身上。　　水先生疑惑地看着刘长乐，问道：“你早已知道我们的存在？”

“不，我不知道关于你们组织的任何事情。我只想从你们这里救回两个女孩。”

刘长乐忍着头疼，说道：“我刚才在回忆，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这身装扮很奇怪，我如果见过你，应该会有印象。”

水先生再次审视着刘长乐，他刚要开口，面向面向拍卖会场那一面的巨大窗口忽然亮起明亮的荧光。这陡然亮起的荧光让他下意识地眯眼闪躲。　　刘长乐回头去看，只见身后的玻璃窗上多了一面巨大的投影，投影的画面正是下方的拍卖会场。　　下方的舞池空了出来，一个穿着暗金色亮片西服的拍卖师活力四射地跳上舞台，一把扯住自舞台上空垂落的麦克风，张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极富亲和力地笑道：　　“欢迎大家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竞拍盛会。哈，我刚刚在前排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看来大家可没因为发生在暹罗的那点小事对我们失去信心。　　作为回报，这次拍卖会也是我们历届以来规格最高的，每一个拍品在往年都是可以压轴的存在。那么…”　　拍卖师侧过身，大手用力一挥，激情澎湃地道：“…就让我们开场吧！”

台上拍卖师说的是汉语，在他说话的同时，分布于会场各处的几个同声传译又分别把他的话翻译成其他各种语言。　　随着拍卖师和各个翻译的话音落下，会场中的灯光蓦然一黯，舞台前方窜起数排绚丽的火焰。　　待火焰回落，舞台后方用来当做背景墙的挡板左右分开，一道灯光自穹顶笔直落下，照在下方一个黑人少年身上。　　那黑人少年大概十二三岁，他穿着合身的咖色西装，脖前系着一个硕大的蝴蝶结，看起来像个大号的玩具。　　自上空落下的灯光有些刺眼，少年宽厚的嘴唇哆嗦着，茫然无措地站在光柱中向下望去。　　舞台上空的巨幕投影上清晰地呈现着少年的特写画面，保证在最后几排的客人们也能看清。　　舞台下方一片哗然。这哗然不是失望，而是兴奋的躁动。　　“哦，好戏开场了。”

水先生看着投影，有些得意地道：“你该不会以为在我这里登台的都是供人玩乐的俊男靓女吧？那种货色不配登上这里的舞台。”

这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事情。　　刘长乐沉默几秒，回道：“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那这少年又是什么来历？”

水先生没有回答，因为拍卖师正在回答这个问题：“相信很多客人已经猜到这个少年的来历，没错，他就是非洲南部贝专纳最大的部落——茨瓦纳部族族长的儿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普林尼。　　自去年那场叛乱后，普林尼就消失在西方国家的视野中。现在，只要付出一点点金钱，就可以资助普林尼回到贝专纳，继承茨瓦纳部族，得到最新发现的那个钻石矿的开采权。　　值得一提的是，发现那座钻石矿的起因是当地人在那里捡到过珍稀的粉钻。”

舞台下方立时传出一片欢呼和尖锐的口哨声。　　拍卖师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他挥挥手，示意下方保持安静，说道：“我感受到了大家的热情，不过我得提醒你们，投资有风险。不过…”　　他拖着尾音，走到普林尼的身旁，动作夸张地揽着身体紧绷的普林尼的肩膀，继续道：“…只要有人拍得小普林尼的监护权，我们愿意奉送一支非洲的雇佣军来保护采矿顺利，为投资者解决后顾之忧。　　因为那处钻石矿的含量未知，所以起拍价较低，那么…”　　他大力地挥下手臂，极富煽动性地拔高音量：“…起拍价为一亿美金，每次加价一百万美金！”

拍卖师话音刚落，下方的人群中立即伸出密密麻麻的报价牌。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资本去攥取利益。　　刘长乐看着下方那些坐拥无数财富的人疯狂的报价，有些胸闷地长出口气。　　现实有时候很荒诞，很可怕，很窒息。　　水先生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毫无感情地道：“这是生意。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有市场就会出现我们这种掌控市场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价值观不同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互认同的。　　刘长乐微闭双眼，抑制着厌恶的情绪，问道：“为什么让我来见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水先生回道：“黄伟民藏起来的资料应该在你手里吧？我调查过你，我派去的人也是被你干掉的。”

刘长乐心中一突，警觉万分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水先生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那本书册，翻开封皮，点亮屏幕后，刘长乐才发现那是个小巧的平板电脑。　　“我知道你跟黄伟民见过面。”

水先生说着，翻开相册，现出几张刘长乐第一次去万安山精神疾病康复中心时的监控画面。　　刘长乐一言不发地看着水先生。　　水先生合上封皮，说道：“二十多年前，我们赞助黄伟民工作的实验室进行过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在研究方向上我们产生过分歧，之后因为一些误会，实验室的人销毁了研究数据。　　但我们确信黄伟民手里保留着数据备份，直到他病逝前，你是唯一去探望过他的人，加上我们双方在洛城的那几次冲突，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果然是从很早以前就秘密监视着黄伟民的吧。　　刘长乐沉默不语。他承不承认在水先生看来都不重要，因为水先生吃定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