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月,北城的天色比往常暗得快,不过六七点的光景,便只剩几撇淡红的光,像洇在暗蓝绸缎里的几笔嫣红染料。 江瑟刚坐进车里,郭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瑟瑟,我快被朱茗璃气疯了!”
“她怎么了?”
怕影响刘叔开车,江瑟拿出蓝牙耳机戴上,“与我有关?”
“不同你有关我能这么气?”
郭浅气到声音发抖,“她拉了个微信群,在上面叫你江恩熙,还说你鸠占鹊巢、恬不知耻。你说气不气人?那些破事儿关你屁事!她以前还偷偷骂你是bitch,我都记着呢!等我他妈回国了,我立即替你报这个仇!”
江瑟挑眉:“江恩熙?”
郭浅:“就一古早韩剧里的女主角,那女孩儿是一假千金,后来得癌症死了。”
江瑟:“……” 郭浅狠呸了声:“瑟瑟,她们在诅咒你死!”
“……” 比起气急败坏的郭浅,江瑟反而没什么生气的情绪。倒不是因着她是个脾气多好的人,不过是觉着这些话实在没意思。 这世间人情本就有冷有暖。 春风得意时给你锦上添花的与落魄时朝你落井下石的时常是同一批人。 眼下她不再是北城岑家的岑瑟,总会有那么些人逮着机会踩一踩她这只假凤凰。 在微信群里明目张胆讥讽几句,算是踩得轻了。 江瑟本是懒得搭理的,但那几位既然惹毛了同她一个鼻孔出气儿的郭浅,她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一分钟后,她被郭浅拉入小群。 思忖几秒,江瑟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来吧,说说看,我是怎么鸠占鹊巢、恬不知耻的?欢迎你们畅所欲言,我好截个图发个圈,让所有人热闹一下。】 大抵是没预料她这当事人会来这么一出,群里一时安静得诡异。 除了郭浅连发几个阴阳怪气的动图,再没旁的动静。 眼见着马上要到机场了,还是没人吭声,江瑟百无聊赖地退出对话框。 她知道她们在顾虑什么。 不就认定了她会死皮赖脸地留在岑家吗?在彻底脱下岑大小姐这层身份之前,她们根本不敢同她真正撕破脸。 也就只敢在背后嘴她几句,实在是……令人失望。 她现在就一光脚的,正愁遇不上穿鞋的让她疯一疯呢。 - 九月的北城天黑得早,气温却依旧热得像个火炉。 入了夜,风还是热的。 黑色轿车穿过车流抵达机场,江瑟推门下车,喧闹声混着风扑面而来。 刘叔往车外看了眼,忍不住喊住江瑟:“大小姐,要不还是我进去接……那位?”
“不用,我去接她。”
白色的羊皮高跟轻轻踩入被霓虹照亮的地面,江瑟回眸笑笑,说,“还有,刘叔,我已经不是岑家的大小姐了,再称呼我大小姐不妥当。”
这话江瑟前两日也提过,可刘叔在岑家工作了十来年,从接送江瑟上下学到接送江瑟上下班,哪是说改口就能改口的? 看着江瑟渐去渐远的背影,刘叔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手机App显示A6788航班已经抵达,江瑟站在到港出口处,静静注视着一面巨大的LED电子屏幕。 四周人流如潮,她却岿然不动,一派风仪玉立的姿态。 岑喻推着行李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纷乱嘈杂,人头攒动。唯独江瑟站的那处,连空气都是沉静的。 岑喻与江瑟其实是旧识。 两人同是A大经管学院的高材生,岑喻比江瑟低一届。 当初岑喻参加W-PEC全球创业大赛时,江瑟作为上一届金奖得主,是岑喻所在团队的战略指导。 算起来,自学姐毕业后,她们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还以为今后不会有交集。 没想到……她们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交集在一起。 她不再是江喻,而学姐也不再是岑瑟。 “学妹。”
江瑟笑着同岑喻招手。 “学姐!”
岑喻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朝江瑟走去,“等很久了吗?不好意思啊,刚刚取行礼的人太多了,耽误了点时间。”
“没事儿,我也是刚到。”
两人边说边往航站楼出口走,气氛说不上多亲昵,但很融洽。没有狗血剧里真假千金的势不两立,也没有吃瓜观众所期待的撕X大战。 黑色劳斯莱斯就停在原处。 刘叔下来给岑喻搬行李,他看了看江瑟又看了看岑喻,一时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只好含糊道:“小姐,我来。”
江瑟掌着车门让岑喻先上车,等岑喻坐好,正要弯腰入内,余光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车。 那是一辆限量版的迈巴赫,全球只有不到一百辆。在北城,她认识的人里好像也就那人开这车。 江瑟微微侧眸,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航站楼的自动门走出。 男人生得十分英俊,是那种线条冷硬的英俊。 轮廓比一般人要立体,高鼻深目,唇线薄凉,高耸的鼻骨架一副金框眼镜,高大挺拔的身躯被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势。 他正在听助理说话,因着优越的身高,不得不侧低下头。 月光如鎏银,从他眼镜里折出一片寒芒。 这位陆氏集团的太子爷,这两年一直致力于在欧洲开拓疆土,算起来,江瑟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同他碰过面。 要搁往常,江瑟多半会礼貌疏离地同他打声招呼。 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以后都不会有交集的人,这些面子功夫还是省省吧。 江瑟淡淡收回视线,弯身上车,车门“嗙”一声合拢。 那头。 助理李瑞在江瑟上车后便轻“咦”了声:“刚刚那位是岑瑟小姐?”
陆怀砚顺着看过去,人没见着,但车跟车牌号他认得。 他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真是她啊。”
李瑞目光复杂,语气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李瑞虽不是什么豪门公子,但跟在陆怀砚身边八年,也算是豪门圈的边缘人,许多豪门秘辛他都有所耳闻。 江瑟是岑家抱错的女儿这事,他几日前刚从某位公子哥嘴里听说了。 不是没注意到李瑞语气的异常,但陆怀砚没多问,他对岑瑟的事一贯没什么兴趣。 倒是李瑞,上车后便迫不及待要跟老板分享刚到手的新鲜大瓜了。 “小陆总,您听说了岑家的事没?”
陆怀砚头枕椅背,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 几秒后,瞥见李瑞充满分享欲的眼神,方不甚在意地问了声:“什么事?”
“就岑瑟小姐不是岑总亲生女儿的事,说是出生时被抱错了。岑总的亲生女儿另有其人,人叫岑喻。而岑瑟小姐也改回原来的姓,变成长江的江了。说起来,这会该叫她江瑟小姐了吧。”
陆怀砚闻言便微睁了眼,语气依旧漫不经心:“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李瑞兴致勃勃地把切好的瓜喂陆怀砚嘴边,“这事说来还挺狗血,简直就跟电视剧一样。”
江瑟跟岑喻同在北城第一医院出生,两人出生那晚有人在医院闹事,还悄悄纵了火,火势凶猛。 混乱中,护士不小心将两对刚初生的婴儿弄混了,一对男婴,一对女婴。 一个多月前,其中一个被错换的男婴意外发现自己不是父母的儿子,跑去医院闹,这事后来还上了媒体。 没多久,就有人在微博爆出江瑟和岑喻是第一医院换婴案的另一对受害者。 但这消息刚爆出来就被岑家压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李瑞很好奇岑家会怎么做。 那位大小姐可是名媛圈里的佼佼者,还同傅家有婚约在。若是把江瑟送走,那这些年的栽培岂不是都打水漂了? 当然,少了那层与岑家的血缘关系,傅家还认不认这未来儿媳妇还是个未知之数。 李瑞偷偷摸摸觑着陆怀砚,希望能从他老板嘴里套些八卦。 谁知人老先生吃完瓜后,只“嗯”了声,然后就意兴阑珊地闭了眼。 李瑞目瞪口呆。 小陆总同江瑟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就……就这反应? - 陆怀砚没回陆家老宅,直接回了地处北城CBD中心区的瑞都华府。 这处的夜景在北城是出了名的迷人瑰丽,据说能看到临市的海景和跨海大桥。 自家老板就住在顶层的复式公寓,李瑞殷勤地去提行李,想借机去赏一赏北城的夜景的,却被陆怀砚毫不留情地撵回车内。 “明天一早要去桐城,你回去把资料准备好。”
陆怀砚说完就拿门卡刷电梯。 顶层公寓有直达室内的专用电梯,电梯门一开,一只通体雪白的萨摩耶摇着尾巴扑过来。 陆怀砚驾轻就熟地伸手拦住,皱了下眉:“伽罗,说了多少回不能扑电梯。”
伽罗是梵语,取自《华严经》,这名儿还是陆怀砚的母亲韩茵给起的。 韩茵礼佛,一直觉得自家儿子太过冷戾。四年前陆怀砚生日那会,便偷偷给他送来只狗宝宝做礼物,美曰其名是为了让他有颗柔软的心。 小伽罗虽然有个佛里佛气的名字,但依旧改变不了它是一只爱黏人的萨摩耶,平素最爱黏的就是它的狗爸爸了。 此时此刻,这位狗爸爸被扑得神色有点儿不大好看。 阿姨跟在伽罗身后追了出来,笑呵呵道:“伽罗这是太想先生您了。”
陆怀砚冷漠的眉眼稍稍回暖,弯腰摸了摸伽罗的头:“爸爸先去洗澡,一会出来陪你玩。”
陆怀砚住的地方一贯冷清,阿姨只在他出差时才会过来照顾伽罗。洗完澡出来,阿姨依照惯例,留下几张便签便走了。 伽罗守在主卧的浴室门口,一看到陆怀砚,立即热情扑过去。 男人身上的黑色浴袍被两只狗爪扒拉得松松垮垮,一个修长的大V从脖颈勾勒到腰腹,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线条分明的腹肌。 陆怀砚也不在意,拍了拍伽罗的头,低声道:“到一楼玩。”
陪伽罗玩了大半个小时,手机响起。 陆怀砚瞥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很快便想起李瑞说的八卦。 他对这些八卦素来不关心,对于岑家与岑瑟的事,自然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了十来秒,他才接起:“有事?”
那边的岑礼笑眯眯道:“阿砚,回国了?”
陆怀砚“嗯”了声。 “我家那点儿破事你听说了吧?”
岑礼轻咳了声,“张婶说瑟瑟马上就要回桐城,你最近不正好也要去桐城出差么?那什么,你在桐城替我照拂她一下,顺道劝她几句,成不成?”
陆怀砚边逗狗边面无表情说:“怎么,我是她哥?”
“我这不是人在国外回不去嘛?她擅自改姓的事实在把我爸妈气狠了,他们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方便去找她。瑟瑟以前还挺听你话的,你说的话指不定比我这哥哥还管用。兄弟,你就当帮个忙?”
陆怀砚记忆力好,岑礼几句话便叫他猝不及防地想起几个画面。最后定格在某个暴雨夜,江瑟在他怀里轻轻唤他“怀砚哥”的场景。 这些画面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 陆怀砚冷淡开口:“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这当了她二十三年哥哥的人都没空,你觉得我会有空?”
“……” 电话那边的岑礼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瑟瑟太倔又做得太决绝,非要去桐城,他才不找这厮! 能对亲生父亲赶尽杀绝的人,岑礼也没指望他们从小到大的情分能顶事儿。 说句难听的,陆怀砚对他的情分还不如对他家那只傻狗。 岑礼那张俊美的脸彻底没了笑意。 紧了紧腮帮子,他肉痛道:“瑟瑟一个人去桐城,我是真不放心。她在那里待不久的,早晚会回来岑家。你就只需要照拂她那么一段时日,我在法国的酒庄,归你!”
陆怀砚挑了挑眉。 为了个没血缘关系的妹妹豁出一座进项不错的酒庄,对葛朗台转世的岑礼来说,也算是大手笔了。 可一座酒庄,还不足以打动他去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从伽罗嘴里掏出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塞入嘴里的机器人,陆怀砚冷淡垂眸,只给岑礼回了两个字。 “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