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问渔并不知道,在水南天来到这里之前,方景城与沈清让到底经历了什么。萧凤来那一跪,求来了温琅一命,她将自己全部献出去,再不作任何保留,包括对温琅那份几近疯狂的爱也不要了,只要温琅活着,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任何哪怕她恨进骨头里的事情,她彻底放弃了反抗,尽管,她已经反抗了整整二十一年,在那一跪的时候,全部的执念都散了。温琅躺在地上,屈辱和不甘来回在他心头交织,还有一些痛苦的情绪在,为什么,萧凤来要是这样一个人?就在他还倒在地上的时候,墓室里一阵巨响,他抬起头来看,看到了沈清让和方景城被彻底困死在了那方小小的棺椁周围,四周是血光织成的网,方景城一角衣袍不小心沾上,立刻化成了一堆青灰,沈清让也一口血吐在棺材上。那时候,岳婆婆还是面具人,这便是方景城觉得今日这面具人功力低好多的原因,不是真正的面具人水南天,是水南天操纵的岳婆婆,怎么可能有他那般厉害的武功?面具人说:“你们以为,真的破得了这阵法吗?”
伤重的方景城,虚弱的沈清让,他们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应该一切准备好了。“你来说。”
面具人对萧凤来道。萧凤来只是坐在地上,行尸走肉一般,木然开口:“贾瞒从末族花天价买来的那本册子,是我们修改过后放进去的,也是刻意放出来的风声让贾瞒去买。在上面写一些可以解离心蛊的方法是让你们相信,那是真的。可是那上面所记的破阵之法是假的,你们根本不可能破得十八行宫大阵,真正的破阵之法,早就被改过了,沈清让你刚才所为,不过是白损寿命,自折功力。”
是啊,自己说过那么多次,温琅,你们是做不到的,你们是破不开那大阵的,你们不可能成功,可是没有人信她,每个人都讨厌她,恨她,憎她,不曾相信自己真的是想保护温琅。她能怎么办?她只能来这里,求一求主上,放过他吧,我把我全部都交给你,任你利用,任你差遣,任你羞辱,你放过他就好。她抬了抬眼皮,望着被困的二人,嘲笑一声:“你们,破不了这阵法的,只要傅问渔不死,这阵法便永存。”
沈清让似未听见们二人的话一般,扶着方景城坐下,他为了保护自己,只差豁出去性命了,只是自己,终是太过轻敌了一些,有负他信任,险些害得他为自己丢命。安顿着方景城坐下,沈清让这才站起身来,站得笔直,一如他大国师之尊该有的尊严和傲气。刚刚与这阵法对抗这么久,足以让他明白一些事了。“你借异人之力,强改星象,但你必须有一个强大的人,承受这力量,傅问渔异人之秘普通人根本受不住,方景城与她一起,便是折阳寿的事情。所以这棺中的人……”他停了一下,苦笑一声,苦得好似吃了一把黄莲。“这棺中的人,必然是上一位异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能从末族那种地方救走上一任异的人是谁,也想不明白,我国师府里为何会有末族长老楼地下大阵的图纸,但今日,我想一切都有答案了。”
他抬起两指,轻点额间,额间朱砂痣里渗出几滴血,天珠血,他曾用这天珠网救过傅问渔一次,天珠网对异人格外有效,可救她,也可克她,如果这棺中的人,真的是上一位异人,没有比天珠血更合适了解真相的了。“你敢!”
从来淡定视众如蝼蚁的面具人终于有一些激动的样子,厉声喝道。沈清让只看了他一眼,便望着那尊棺材,轻道一声:“得罪了。”
那几滴血落在棺材上,黑色浮动的阵法符文似被灼伤,发出阵阵青烟,他嘴中苦涩,推着那棺材盖动了一下,但只是那一下而已,不过也够了,足够看清棺中那个人的脸,可以知道那个是谁。“师母。”
沈清让低唤一声,方景城豁然抬头!沈清让扶着棺材坐下去,头靠在棺材一端,捂了捂疼得要炸开的胸口,在他清绝出尘的脸上,密布哀伤:“师父,为什么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你幼时待我那么好,师母待我视如己出,夜间加被,秋日添衣,视如己出。你教我掐算九天星玄之妙,你教我国师天职守天下,你教我清玄正术克异人,你教我当心怀悲悯怜苍生。你给我最后的遗命是杀了异人以守天下苍生太平,可是为什么你自己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是你呢?“别戴着那张面具了,我知道你不是岳翦,只是傅问渔好可怜,她小时候唯一对她的人,居然也只是你的棋子。”
沈清让声音像是从嘴里飘荡出来的,丝丝缕缕含着自嘲。“倒是有些长进。”
面具被揭下,果然是岳翦,一如傅问渔所见的那张脸,那般死气沉沉,却用着一种嘲弄的语气说话,“你现在知道了,准备对为师如何呢?”
“我会尽国师之责,守天下。“沈清让轻声轻答,神色悲伤。“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水南天操纵着岳翦开口,“只是你能力天资俱不足,实在不是个能守得了天下太平的人,若是你能守,当年为师也不会挑中你了。”
“多谢师父夸奖。”
沈清让稍微侧头看着岳翦,“早先或许是离心蛊,现在,你控制她的方法已经不是了吧?”
“看来你近日的确见过不少东西,为师便来问问,可能看出这是什么。”
“刚才萧凤来说,可以像个活死人那么听话,师父,你是把岳翦炼成了活死人是吗?是不是复魂术?”
“你居然还知道复魂术,果真了不得。”
“是啊,不然怎么解释岳翦有你九成功力呢?你将她炼成一个容器,把你的功力输给她,早先时候又说过那么多引导面具人是岳翦的话,这容器再出现在傅问渔面前时,便足以让她崩溃了。师父,你好狠毒的心肠。”
“为师教过你,守天下靠的不是真正的慈悲,而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平衡更多的阴谋,这么久了,你依然未看透,国师,怎么能是个心怀善良的人呢?”
“不是的,国师一定要心怀悲悯,否则,何以保护天下因为你这种狠毒的人而受难的无辜百姓,师父,你才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师,而我,是。”
沈清让说着站起来,同样的白衣白发,白色长袍,但是他的神色多悲悯,多柔和,多善良。“我一定会阻止你。”
沈清让微笑着说道,一如平常地温柔。“凡人总是不自量力。”
“我们是凡人,但至少我们是人,而不像你,已经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容器。”
沈清让缓缓地说道,“我一直在想,行这十八行宫大阵,需要折损上百年的寿命,逆天改命,也要折损寿命,遮人星象也是,到底会是谁,有这么长的寿命来做这些事,就算是末族那些可以活到三百岁的人,也不可能完得成。而且想做到这些事,必须有足够深厚的功力。”
“而你,又一直星象全无,将我们所有的目光都牵向岳翦,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直到,我刚才破阵之时。”
“师父,你总还是有些习惯没有变的,比如你画阵符,依然是习惯从右至左,与他人反着来,比如你还是喜着白袍,比如阵中变幻玄奥,你依然保留着以前的规律。”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把复魂术用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炼成活死人,从此不死不老不亡不灭,那么,你便也没有寿命可损,没有阳元可折,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修任何逆天阵法,改任何人的星象命运,师父,你跟个疯子无异。”
“永死,换永生。我以永死,得永生,不好吗?”
“你是想像异人一样永生不灭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师母,是异人。毕竟你曾经那么用心地告诉我,天之异人必乱天下,国师一脉伴异人而生,天职便是杀异人,守天下。”
“笑话,你若是真的把她当成师母,怎不会发现在她在傅问渔出生那日一夜白头,红颜老去!怎不会发现她死得如此唐突不及!怎不会发现,我那时候便对傅问渔恨之入骨!”
他突然质问沈清让,用着岳翦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说着愤怒的话。“徒儿,你一切都做得很好,包括来这里送死都很好,你出不去了,你永远不能将这些告诉傅问渔,她将继续在谎言里活着,将继续误认为岳翦就是我,永远猜不到我要让她做什么。”
“你将被困在这里,替你师娘守墓,以谢你当年竟不查你师母枉死之罪!”
沈清让突然笑了一声,师父你好可笑,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徒儿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你将徒儿守天下的国师一生变成一个笑话,将傅问渔一生变成一个笑话,你竟然,还如此的理直气壮。那时水南天没有料到,傅问渔仅凭着推理便能推出他的真实身份,他的谎言在那一刻被戳破,但他的阴谋却不会因此停下。他依然要让傅问渔嫁给温琅,拿沈清让与方景城的性命做威胁,他还要让萧凤来去提这个要求,看一看这些愚蠢的凡人,如何在苦海里痛苦挣扎。世间凡人,皆蝼蚁,皆草芥,皆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