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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打大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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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年先生来。”

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去把库里去年泾县作坊和城东作坊的册子拿过来,拿十月至腊月的。”

最后一季的账本,按道理来说是最难的。  很多积压未销的账目都会卡在年关紧急入账,有些凭证不全,有些程序不全,甚至有些连金额数目都对不上。  年底的账,很考验基本功。  没一会儿,年账房跑得满脸是汗地佝身进来。  来人身形不过五尺(1.66米),倒三角脸型,许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两腮蓄须,阔鼻之上王八绿豆三角眼,和脸型是一对儿。  有点像长山羊胡的老鼠。  年账房见到瞿老夫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正好露出空白一块的头顶。  一只长山羊胡,脑门斑秃的老鼠。  贺显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孙氏。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竟然配只耗子给她!  册子被搬来了,瞿老夫人让人搬了两套桌凳、两套文房四宝,道,“金姐儿对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年先生对泾县作坊的账,账都是真实的,只把最后的核算抹了,二位以月为单位,以一炷香的时间,只算当月利钱,看谁算得多算得准。”

只算利钱?  那就相当于数学考试。  难度瞬间降低。  贺显金看到那只羊毫笔,默默从兜里掏出竹尖笔来,“夫人,我可否用自己的笔?”

她学的是商科。  她认识毛笔,毛笔不认识她。  让她用毛笔写诸如“壹贰叁肆”此类笔画又多、结构又复杂的字,那干脆别比了——她保准交一纸的墨团。  瞿老夫人看了眼那支奇形怪状的竹尖笔,联想到刚刚账簿上那粗细整齐的字,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那开始吧。”

瞿二娘垫脚点香。  开始?  贺显金蹙眉,“夫人,我们没有算...”想了下,换种说法,“鼓珠吗?”

鼓珠就是算盘。  对门年先生一声嗤笑,“算盘?那种东西方才兴起,合不合用、好不好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刚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你小小姑娘不知从何听到这些歪门邪道便张狂——账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深着呢!”

年先生感到胜券在握,“送你三个字,够你学!”

才兴起?  贺显金想了想大学专业课,珠算确是兴起于南北宋时期,元代末期就有记录,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海图》里就出现过算盘的踪影——“赵太丞家”的药铺桌子上画有一个小小的算盘!  等等,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东京街景,东京是普及了,可东京是北宋都城,最繁华的城池...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传播一样东西同样也很慢,要数以十载记...  一线大城市流行的东西,真正传到十八线小县城的三流人家,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你们平日用什么算数?”

心算吗?  贺显金的眼神不自觉移向耗子斑秃的头顶。  所以,你才秃了吗?  残存的功德克制她没有问出这句话。  耗子自得意满又奉承恭敬地先朝瞿老夫人颔首致意,再从怀里掏了二十根粗细长短一致的小棍子,“托老夫人的福,除却依靠某家努力与勤劳,便离不开这吃饭的伙计了。”

算筹!  该死!  她怎么能把算筹给忘了!  在算盘没有兴起普及之前,人民群众算数的工具就是算筹!自汉代起,向后一千年都是算筹的天下!甚至有文献记载,祖冲之是用算筹将圆周率计算出来的!  事实证明,牛人用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赢飞机大炮。  在没有鼓珠的基础上,贺显金只好拿出九年义务教育的深厚功力埋头列公式苦算,瞬间找到当年在考场上挥斥方遒的手感。  出人意料,这几册账本不算难。  支出与收入基本固定,由此可见陈家的业务面基本固定,每个月的支出与收入都相差不大,买进桑麻、竹子、石灰粉等原材料的价钱基本一致,卖出的数量和种类也大体相近,工钱没有变过,说明雇佣的人手长期固定,不存在频繁更换的情况。  这样的账是最好算的。  不过,让贺显金惊讶的是,桑皮纸作坊每月纯利竟能达到一百五十两。  当朝流通货币是铜板,一铜板为一文,一千文为一贯钱,一两银子一贯钱,按照陈敷留下的话本子的物价,大概一碗羊肉汤是二十文,贺显金在心里给它的定价是十五元现代货币,那么一贯钱大概就是七百元。  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十万的纯利。  一个月一个作坊,十万纯利。  陈家现如今有四个作坊,城东作坊应当是纯利最高的,拉高扯低估算下来,陈家一个月的纯利收入应当在三十万元左右,年利稳在三百余万元。  300万的年收,陈敷勉强算个民营小富二代吧,属于买得起大别墅,换不起法拉利的级别。  当贺显金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一抬头,耗子还在摆算筹。  二十根小棍子,摆弄出一个奇怪的阵法,剑指贺显金这个张狂的妖怪。  可惜的是,耗子先生不属于小米加步枪的牛人。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轻轻向瞿二娘颔首,“二婶,我算完了。”

瞿二娘将贺显金的账本送到瞿老夫人眼前。  瞿老夫人扫视一遍,口吻清淡,“年先生,您不用算了。”

耗子惊恐抬头。  瞿老夫人缓缓合上账本,“金姐儿已经算完了,三个月,全对。”

孙氏一声惊呼。  “她...她没有用算筹!也没有用鼓珠!”

耗子先生不愿相信,“她怎么算出来的!不可能!”

是九九乘法表!  是九九乘法表打败了你的小棍子!  贺显金在心里默默配上热血日漫bgm。  “我在这里做了算术。”

贺显金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脑袋,“无形之形方为大形,无为之为方为大为。顺应天然,承接自然,年先生输在了太过刻意。”

这个逼装得,她给自己打满分。  其实,有些胜之不武。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经历过九年义务的毒打,自然不明白‘得数理化者得天下’的道理和算术对国人长达十八年的支配!  大学还要上高数、线代课的,自行再加四年。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她赢了。  瞿老夫人让孙氏也先回去,将显金独留了下来,看她的目光带有打量与思考,“...你娘生前常在漪院,极少外出,我对她的了解属实不多。”

贺显金埋下头,没解释。  算术和做账这种东西,有些人生来就会。  她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所以只能不说话。  瞿老夫人未等到贺显金开口,想了想又道,“...女子多艰难,你如果是因为不中意年生,我做主给你再找归宿,等你热孝期满再做打算?你只看到我带领陈家一步一步向上走,却没看我与管事斡旋、与官府奉承、与买方算计的艰难...”  “夫人,今年的税,我建议您多上两成。”

贺显金突兀开口,打断瞿老夫人后话。  瞿老夫人皱眉,“嗯?”

一声。  贺显金缓缓开口,“刚刚的账簿,桑皮的买入价有三次是三百文十斤,四次是五百文十斤,八次是七百五十文十斤,同一地域、同一时节、同一买家,价格浮动不应该超过五成。”

把控成本,是避--税最常用的手段。  贺显金此话一出,瞿老夫人眯了眯眼,眸色闪过一丝精光。  贺显金笑了笑,冲淡了素日纤弱清冷的气质,“赋税猛于虎,做生意自然各有各的关窍和门道——只是今年不同于往年。”

“往年,陈大人还在四川任官,官场相见留一线,咱们家是官府的‘自己人’。”

“今年,陈大人英年早逝,官场上的那些人会变成谁的‘自己人’,咱们无从知晓。”

“更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翻旧帐、拿把柄——我认为咱们还是舍小利而谋大定为好。”

送上两成赋税。  当官的愿意冲业绩就冲业绩,愿意饱私囊就饱私囊,只要你别人走茶凉,别来查我就行。  贺显金再一笑,鞠躬再道,“我是飘零孤寡之身,除却陈家给我一口饭吃,我也再难有谋生之路,对陈家对您,对三爷,我始终感怀备至,永生不忘。”

耗子先生有句话倒说得很对。  账房不是谁都能当的。  要么心腹,要么直系,要么挺进大牢狱,勇当背锅侠。  她一个孤寡身,除了陈家,又能依靠谁呢?  瞿老夫人看贺显金的眼神,短短几瞬,变了三变,隔了良久,方喑哑开口:  “你三爷今日要去泾县上任,还缺个账房,你愿意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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