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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狗气沉丹田,一声怒吼,铁山都得震一震。
显金抬眸看墙上黑影一抖,随即从拐角瑟缩着走出一个弓背含胸的妇人。 妇人衣着朴素。 不,已经不能算作朴素了。 是贫寒。 二月倒春寒,这妇人穿着麻布夹衫,肩头和袖口都打着与衣裳同色的补丁,约莫是头一回来纸行这种地方,整个人恨不能缩成弓背河虾,却努力挺直脊背,“俺...恁是陈记不?俺...俺找贺...贺掌柜...” 显金探头看去,妇人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童,她右手紧紧牵着小童,努力挺直的脊背是作为母亲,给稚儿最后的尊严。 周二狗一愣,深恨自己不是人,没事吓唬孤儿寡母作甚? ——属于半夜回想,坐起来都会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地步。 显金不赞同地看了周二狗一眼,笑着高声应道“是唉!”,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利落擦了擦,笑意盈盈地迎上去,“是陈记纸行,您先坐!”
店铺里收拾出来块空地,正好摆放四方桌与四张梨花木杌凳,凳子旁摆了一盆郁郁葱葱的翠竹和一张三脚高几,高几上的花斛是亮白釉双耳贯瓶,里面插着几株亮黄色的迎春花——店里可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待客区。 妇人局促地随锁儿往里走,看这桌子凳子,再看那竹子瓷器,瞬时不敢坐下,只紧紧牵着小儿,靠在椅背后站着。 显金与她站在一处,自然地为其斟了壶茶,双手递过去,“...夜深了,怕您不好睡,没煮浓茶,只洒了几片茶叶,放了点蜂蜜,您尝尝看,喝得惯吗?”
妇人肩头有鲜红的染料,再看袖口更是青色、黑色、靛色杂糅,束裙下的裤边还湿着——多半是从染坊下了工直接过来的。 显金怕她没吃晚饭,冲点蜂蜜水,好歹能垫一垫。 妇人下意识摆手,“...不...不了!”
显金不强劝,笑着将茶盅放到桌子上,“您是来买纸?还是找人?”
说到正事,妇人把身后的小童一把扯出来,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边把小童往前推,一边结结巴巴说,“俺...俺们...是来给陈记掌柜道谢的...” 显金一愣。 妇人连忙道,“...俺儿在青城山院念...念书。昨天拿了一本看上去就贼拉贵的纸本子回来...我以为是他偷的...狠狠地抽了他一顿...后来他说是为陈记纸行写...写啥开蒙模板,纸行给他发的报酬...” “小揪儿不懂,俺们懂。”
“小揪儿的字儿丑,不值钱;陈记的纸好,值老钱。”
“这是陈记在做善事咧...” 妇人戳了把小童的后背肉,低声提醒,“给掌柜的道谢!”
被妇人推到人前的小童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耳朵尖都是红的,嘴上嗫嗫,“君宁谢谢掌柜...” 说着便预备起,撂起衫子,拱起双手,朝显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动作快得很。 显金避都避不开。 显金不禁哑然。 她只是当作商业在做,当作业绩在刷...满脑子都是借此机会,要把陈记和青城山院的关系扣在一起... 若说真君子,当属乔山长。 真正慈悲有大善之人,也是乔山长,他真正站在弱者的立场思考问题,真正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为边界。 而她... 显金苦笑,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实在当不起这三个鞠躬。 显金掩饰似的将一丝不苟的鬓发挽到耳后,赶忙将小童子扶起,有种冒领奖赏的窘迫,“您实在多礼,不过一本描红,怎当得起小童生的福礼致谢?若当真要谢,去谢乔山长吧,是山长准允陈记将‘青城山院’四个大字印在本子上,才有了童生们如今的描红本...” 妇人一愣,随即坚定地摇头,“不不不——乔山长是善人,您也是善人!出了真金白银的人,怎么不是善人了?”
非常朴素的善恶观。 显金不知如何作答。 妇人笑了,十分感慨,“别的不说,这还是小揪儿头一回用这么好的纸写字——普通的纸已经很贵了,十张八文钱,还得凑够一百张才卖!青城山院给娃饭吃,给衣穿,也配写东西的家伙,可练字写字哪有定数嗄?墨水儿还能兑稀点,笔岔毛儿了也能将就将就——就这纸没办法。”
“小揪儿就去沙土上练,拿树杈子当笔,练完一地,把沙突噜平整再练...” 妇人蹲着比了个手势,“...就那么蹲着,屁股勾子翘起来,这么小的娃娃头,墩子上的肉都硬了,每天趴在俺腿上,让俺给他屁股勾子揉散结...” 娘亲说话不文雅,被暴露屁股勾子梆硬的杜君宁,面红耳赤地扯扯老娘衣袖,示意其务必注意影响。 妇人扭头抹了把眼角,又迅速转了回来,抽抽鼻头,“...真得谢恁!真得谢谢恁!”
显金心间好像有张厚厚的石壁,被名为无措与仓惶的蝥虫,一点点啃噬开。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盏蜂蜜水拿起,掌心摸了摸,还好,还温热着,随即异常执拗地递到妇人手上,“您的谢,我受了——您还没吃饭吧?您先喝点甜的,肚子舒服些,哪日白天,我再请您正经喝杯茶。”
显金还想继续说,却见拐角处出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又在赶工?”
来人是陈笺方,多半见陈记铺子上灯还亮着,便进来问一嘴。 显金答,“快打烊了——青城山院的小师弟到铺子上来认认门。”
杜君宁一听陈笺方的声音,猛地抬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崇拜,怯生生道,“您...您是陈举子吗?”
陈笺方眼神落在小萝卜头身上,疏朗笑道,“是我。”
又问,“可是宫甲班的师弟?”
杜君宁连忙点头。 陈笺方笑得和蔼,“...我记得今日宫甲班学的是开蒙六记?夫子特布置下好几篇的抄默,小师弟课业做完了吗?夫子好像同我说,明日会抽查抽阅?”
杜君宁面色一变,惨叫一声,当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给显金和陈笺方行了礼,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冲。 显金笑起来。 这小狗屎蛋子,作业都没做完就来致谢噢!? 真是不务正业诶! 陈笺方也笑了笑,颇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味,朝显金轻声道,“走吧,天儿太晚了,小心三叔又来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陈敷来捉人时,就是显金最丢脸的时刻。 赫赫有名的贺掌柜,被便宜爹拎着脖子骂,活像只没啄到米粒的小鸡崽。 非常不利于显金在铺子上威信的树立。 显金便把柜台收拾收拾后,又叮嘱了周二狗两句,便从门口拎了个灯笼跟在陈笺方身后打卡下班。 谁知脚刚跨出门槛,天际处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显金预备回去拿伞,陈笺方从门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纸伞,抬起下颌,清清淡淡示意显金,“走吧,不过百十米路,几步就到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两把伞,还得拿两个灯笼。 累得慌。 便弯着腰,钻到与陈笺方的同一把伞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花坠砸在油纸之上,散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伞下二人,并肩而行,却相隔甚远。 显金低头看了看,陈笺方距离自己两个拳头宽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伞,对于未来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显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们是来道谢的?”
陈笺方开口。 声音比春雨更温润。 显金点点头,一声苦笑,“...我实在受之有愧...” 陈笺方了解内情,一瞬之间便明白了显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你确实做了好事,他也该谢一谢。”
陈笺方顿了顿,语气怅然,“杜家确实困难,杜君宁的父亲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乡试的种子,却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讨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们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来的房舍,杜家婶子娘家离得远,又顾念杜君宁要在山院读书,便硬撑着一口气留在了泾县...日子很是艰难...” “其实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纸给他们...”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第三者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今晚。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