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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师傅掌心无意识地搓着裤子,局促地隐晦抬头看这院子——陈记店子后的院子拿青砖铺就,种了棵很大的樱桃树,树枝延展到青瓦白墙,树枝下一口深井,深井旁摆着榆木小方几,上放置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烤着花生、桔子和一小块糍粑。
真就像这小丫头说的安安逸逸。 高师傅颇有些无措,更有些…见了世面的自惭形秽。 他在宋记,莫说到后院休闲吃茶,就是轻易也去不了店子前面,少东家学过几年书,有点读书人的酸气,嫌弃他们终日在作坊流汗的臭味和石灰粉的涩味,平时就连三餐,作坊下苦力的师傅和店子里写字算账的管事都是各吃各的。 他哪里见过在树下井边,吃茶、吃糕饼果子的礼遇和闲暇。 再看这小丫头嘴里的董叔,董叔身后的另一个更小的丫头,还有周二狗——这个他认识,是李三顺带着的后生,泾县就这么大点,做纸有点东西的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家。 这三个人,全都穿着统一的、干净的、整齐的衣裳... 他们有啥? 他们作坊里的,常年一件破烂背心,店子里的倒穿得收拾立整... 高师傅突然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这...弟兄们叫我来道声谢,谢你晌午给我们点了一桌菜…” 显金笑着点点头,执起铜制茶壶,给高师傅斟了大半盏,云淡风轻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做纸是精细活,更是力气活,中午单吃一碗阳春面怎么行?得吃点肉,下午才有气力捞竹帘子。”高师傅笑得勉强,“这年头,谁家能天天吃肉啊?你是掌柜的,我们是做事的,家里老的老、少的少,有好东西都紧着他们先...” 显金明显愣住,迟疑后方道,“我们陈记晌午包饭,若事情没做完,晚上走不了,还包一顿晚饭,每日供上果子、茶汤和四色糕点。”
似是不可置信地试探问道,“难道宋记不包饭,饭里没有肉?”
高师傅也愣住了,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 显金又加了一句,“而且,咱们陈记的饭食都是从老宅新鲜送出来的,三爷吃啥我们吃啥。”
附赠一个遗憾的微笑,“我如今在守孝,每次看他们啃肘子啃得认真,便馋得流口水。”
高师傅都要流口水了。 这是...这是什么店子? 包两餐... 还有果子?茶汤?糕点? 饭是自己宅子里做了送来的,甚至里面还有肘子!? 少东家有时候自己馋了,预备出去吃,不好意思不带他们,便点一道硬菜,多是他自己想吃的酸汤鱼或是溜肉片,再多点几道青叶、萝卜、豆腐一类的素菜... 上桌后,少东家就先把硬菜划拉到自己身侧,先拿汤勺把干货舀在自己碗里。 再拿青菜、萝卜、豆腐一类的小菜招呼他们“吃吃吃”。 最后还要腼腆地美其名曰“每次邀你们出来吃饭,你们都尽吃些青菜小菜,我怕浪费便只能朝肉菜使劲。”
久而久之,少东家中午再招呼他们出去吃,便没人再去了——都是手上有功夫的,放哪里也饿不死,谁就真缺他一盘子萝卜白菜了? 高师傅不由自主拿宋记和陈记作比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手掌心在裤腿上摩挲来摩挲去,险些要钻木取火。 他不开口,显金也不开口,只笑盈盈地又给高师傅倒了一盏茶。 高师傅连连推辞,“您请、您请——” 从你变成了您。 显金笑得可亲,“高师傅这个时候才过来,可是下工了?”
高师傅脑子里还是陈记的猪肘子和宋记的萝卜白菜,嘴上随口道,“一早下工了!这几天生意差,没纸做,每天磨够四个时辰,就下工。”
没纸做? 是没资金银子周转买稻草、檀皮吧! 显金点点头,抱怨道,“那你们清闲着,我们陈记这些日子日日干到宵禁,索性给伙计们将店子二楼收拾出来,李师傅独个一间,几个年轻伙计两人一间,方便他们休息。”
工多,就证明生意好,生意好就证明赚钱... 高师傅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 显金抬头,笑着和董管事说,“我昨儿个还听李师傅埋怨我呢!——前两天是他双胞小孙儿入学云岭蒙馆的日子,他忙得甚至来不及送,在背后偷摸出我言语呢!”
董管事双手交叠放在腹间,十分应景又熟稔地应了句,“那是李老头儿不懂事了,他虽被作坊绊住脚没去送成,你可是亲笔写了封信寄到蒙馆秦夫子处,千叮咛万嘱咐,请他一定要好好照料李老头儿两个小孙儿的!”
高师傅眼中的艳羡,瞬间变成嫉妒,并迸发出奥特曼一般灼人的光,声量不由自主地提高,“什么!李老头儿两个耗子样的孙子被送到了蒙馆正经念书?!”
显金笑而不语。 董管事顺势接话,“咱们陈记承接了泾县几乎所有蒙馆私塾的描红本生意,其中云岭蒙馆秦夫子与掌柜的私交甚密,掌柜的出面把李三顺两个孙子送进蒙馆,不仅进去读书容易,连束脩都减半。”
高师傅眼中奥特曼的光,好似有了实体。 董管事火上浇油,哦不,锦上添花,“整个泾县都知道,咱们掌柜的不仅和蒙馆私塾关系好,和青城山院来往不浅——若是李三顺老头儿家的孙子争气,确实有天赋又肯努力,咱们掌柜的做保,把那两送进青城山院也不是啥难事。”
高师傅,快要变身了。 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两只手都在嘚瑟发抖。 他的天爷诶,这是什么鬼热闹诶! 做事糊口,既包三餐,还有果子糕点,做累了来不及回家,还有休息房间,最最要紧的...还能解决家里小孩读书的问题! 读书啊! 送到学堂,正经开蒙啊! 别看他们这帮做纸的大师傅,月例银子开得不少——他在宋记一月能拿三两银子,可银子再多有甚用?他找不着门路送孩子正经开蒙啊! 家里那口子,日也愁夜也愁,回了家就扑上来扭他耳朵,只说“儿子子承父业学了做纸,冬天三九在乌溪洗树皮,夏天三伏在作坊烫热水,什么苦都吃!孙子咋办?也跟着吃这苦?”
显金老神在在地半靠在椅背上,看高师傅一张老脸赤橙黄绿青蓝紫转个遍,心里默数了三个数,“三、二、一”旋即站起身来,躬身笑着告辞,“...恕罪我手上还有些账没完,高师傅难得来一趟陈记,要不请李师傅带他在作坊、店子里逛一逛?”
想了想,熨帖地加了一句,“您与李师傅应当相熟吧?”
熟啊。 怎么不熟! 年纪差不多,入业差不多,做纸的功夫算他老李胜半筹,其他的却真是差不多——从小都在泾县拼着长大,如今各自在纸行干了二十来个年头,境遇却差多了! 老李的东家把他当个宝贝,说话间都用“请”字;他的东家却觉得他浑身的树皮味又臭又腥... 高师傅浑浑噩噩地由董管事往里带。 高师傅一走,锁儿和周二狗恭敬的肩膀瞬间卸了下来,周二狗活动活动胳膊肘,不无担心地看着高师傅的背影,“...李师傅会不会吃味呀?”
算是来个劲敌,会不会有地位不保的担忧? 显金沉着摇头,“我一早就告知李师傅了,就算签了高,也只会将高任到小曹村做大师傅。”
如果以后摊子铺大了,高师傅的位子,自然再议,到时候李高磨合得差不多,也不至于吃味比拼。 锁儿担心的点却不同,“...掌柜的,咱们能挖走他,别人也能撬走….终究是养不熟的。”
显金有可无不可地耸耸肩,指着院子里的那口深井,意味深长道,“水向来是流动的,东边的溪水西边的井,没有一滴水是一成不变的——水频繁向外流,首先要检讨自己,是不是咱们这口井窄了?烫了?鱼儿少了?...功课要做在前头,而不是一味担心有人要走。”
锁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显金再看周二狗。 狗爷一脸蒙圈地盯着桌子上的花生,时不时拿手挠挠绷得贼紧的袖子,一副痴呆肌肉男的样子。 显金:“...” 作坊里头,真是八个人凑不齐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