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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等待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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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和希望之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冷战状态。她知道他们在冷战,他也知道他们在冷战,但具体因何而战、为啥要战、战争结束标志一概不知。

  总体来说,这场战役来得毫无预兆,比较随心所欲。

  显金三口刨完稀饭,再往嘴里塞了个素馅粉丝包子,冲陈敷囫囵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背上包一转身,便和一脸阴天的陈笺方撞了个正着。

  显金目不斜视地往外走,陈笺方眼神一顿,目光僵硬地从干净得看不见一根头发丝的地板,移到深褐色的四角凳,再移到摆了六七个白釉瓷碗碟的桌上,最后无措地、意料之外地落到了自家三叔的眼底。

  二人目光对视。

  深情且专注。

  陈敷一时间忘记塞小笼包。

  有点尴尬。

  为缓解尴尬,陈笺方僵硬地扯开唇角,破天荒地、大清早的,开始了和三叔陈敷的寒暄。

  “三叔,昨夜睡得可好?”

  陈敷筷子上摇摇欲坠的小笼包,终于坠了,“...好...还不错吧...”

  陈·话题开启者·唠嗑永不便秘者·敷,越说越顺,顺便进入抱怨流程,“就是入了深秋,怎么还这么多蚊子,我今儿要挂上细葛布的蚊帐,再让张妈记得熏艾——你昨天被蚊子咬了没?”

  陈笺方低着头拖板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什么蚊子?

  没被蚊子咬。

  可能都去咬三叔去了,分给他的份额并不多。

  但是也没睡好。

  上半夜辗转反侧,下半夜刚阖眼,却闻鸡鸣。

  陈敷本来也没指望这钢铁大侄子能给他一丝暖心的反馈,摆摆手,专心吃上了自己的小笼包。

  隔了一会儿,陈敷又开口,“这小笼包没我在乔林镇上吃的那家井水酱肉包好吃。”

  陈敷眼珠子一转,“井水酱肉包,我就写在《泾县十八吃》的第——”

  语调拖长,恋爱脑等待大侄子完形填空。

  大侄子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数碗中米。

  陈敷:...

  可惜了他刚刚还和这人分享昨夜之蚊!

  陈笺方确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满脑子、连带着两只并没有思考功能的耳朵,都在飞速运转——他不明白,显金为何生气了?

  是生气了吧?

  显金向来豁达温和,又如何会做出当面反驳之举?

  为什么生气?

  因为他不希望她喝凉茶吗?

  此举何错之有?

  夜里喝凉茶,伤脾胃、肝肾,有百害而无一利...

  陈笺方轻轻摇摇头,或是嫌他手伸得太长?亦或是以为他企图掌控她?

  无论哪种情况,他总要道个不是才行。

  就今晚吧。

  等显金从店子里回来,他就认认真真谈一次。

  陈笺方下定决心,晚上站在路口却没等到显金,他埋头踱步到水西大街陈记门口,却见店门紧闭,门口的灯笼倒是亮着,被深秋的风一旋,“陈记”两个字正好投射在他的面颊上。

  陈笺方低了头,避开灯笼的昏黄亮光,不急不缓地拐过街角。

  街角处人来人往,一处挂着“清汤面”的摊贩小铺,客人络绎不绝。

  “三碗清汤面,带走。”

  陈笺方同老板娘道。

  三碗,显金、锁儿,或许还有那个一身腱子肉的周二狗吧?

  老板娘笑着应了“诶”,一抬头见是陈笺方,一边利索抖落面条,一边问陈笺方,“三碗啦?你一碗?上回那个白瘦的小姑娘一碗?乔山长家的大少爷一碗啦?”

  陈笺方略抿了抿嘴,隔了片刻,方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老板娘本是套近乎,客人不答就算了,利利索索地起了三碗面,舀起三碗汤,放进食盒递给陈笺方。

  陈笺方将食盒抱在怀里,继续埋头向水东大街的“看吧”走去。

  “看吧”也没人。

  门关得死死的,还从外上了一把大铜锁。

  两个地方都没人…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往青城山院看去。

  乔师还未回来,或许显金与宝珠有约?

  陈笺方轻轻抿了抿唇角,将食盒紧紧抱在怀中,在“看吧”门口等候良久,方转过身去。

  ……

  显金夜不归宿去了哪儿?

  她在夜半的小曹村。

  热气腾腾的作坊,二十余米长的水池里灌满了热水,竹帘东西南北四角铺开。

  五十个师傅一人一手捉着圆筒竹帘,袖子撸得到肱二头肌处,皮肉下崩出突起的青筋和极为分明的肌肉线条。

  “一二、一二!”

  喊号子的是李三顺。

  诸人随着他的号子,将手里的竹板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显金屏气凝神地看着,害怕分毫的呼吸扰乱大爷们手上的节奏。

  水池里泡着满池的纸浆,被竹帘一激荡,白絮如翻涌的浪潮自下而上地滚出极富压力感的暗流。

  李三顺乌龟吊梢眼朝两边一看,“嘿哟!”

  大爷们屏着一股气,手上使劲将竹帘斜插进十余米的水池中,在纸浆中稳而快、平而迅地晃动竹帘两次,使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迅速将竹板上均匀铺陈的那层白絮放在干净的青砖地上。

  呼——

  显金默默地呼出一口长气。

  六丈宣。

  历经半年筹备,几乎暂停水西作坊的生产,李三顺带领周二狗和郑家兄弟潜心试验,在泾县周边寻找上佳的青檀树皮、沙田稻草和猕猴桃树树藤,一遍一遍地将青檀树皮高温蒸煮、冷水浸泡反复循环,在原料优化到优无可优的地步后,李三顺终于点头,“可以试试制作六丈宣了”。

  六丈宣,自李老章师傅过世后,便在泾县,乃至整个宣城府绝迹的六丈宣。

  五十个大师傅,一鼓作气,分作两行继续捞纸。

  李三顺师傅仍旧是掌舵人。

  在第一张竹帘成功捞起后,李三顺的脸色明显松弛了些,侧耳倾听水流的声音与竹帘上纸浆流动的韵律。

  “起!”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显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吸了吸鼻子,鼻头有些酸涩,抹了把眼角,好像沁出了点滴的湿意。

  不为何。

  只为这群匠人,只为这传承了数千年日益精进的华夏技艺。

  显金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

  后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华夏不是没有奢侈品。

  而是华夏的奢侈品,不仅仅用钱就能买到。

  描绘华夏等待的浪漫,不仅是“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也不仅仅是“门外无人问花落,绿阴冉冉遍天涯”,是愿意四季等待稻草与树皮风干,愿意花五年等待一棵青檀树长成,愿意花数十年等待一个毛头小子长成倾听水流韵律的掌舵师傅;

  愿意耗尽光阴,做一张纸,画一幅画,等一个人。

  显金低眉垂目,容敛一滴泪。

  这才是华夏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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