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的安慰起了作用,青松收敛情绪,泛红的眼圈渐渐恢复正常。 作为兄长他要坚强,要是他放弃了懦弱了,妹妹的未来没人能保障。 为了保护妹妹,他一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手艺,做一个有用的人。 没有遇见辛夷以前,青松一直以为他这辈子只能这样。在最底层挣扎着,为了混口饭吃出卖自己。 兴许他这一生最大成就,在主家干的好,赎了身,然后攒下银钱将妹妹接出来。 运气好的话,还能讨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两人生几个孩子,他努力为了家人打拼。 运气差的话,大概像爹娘一样,因过度辛劳拖垮了身子,早早离开人世。 自从遇到辛夷后,青松才知道了,原来下人也可以被正眼看待的。 原来像他们这种沦落到街上,从没人多看一眼的乞儿,也是有人关心的。 甚至他这样愚笨的人,能获得认书识字儿的宝贵机会。 更让他激动的并非其它,而是,他可以尽快的将妹妹接出来,然后照顾她。 辛夷许下将来让青松做掌柜,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从未做过的美梦。 在他有生之年,经历的都是人生的困顿,周围人的冷眼,亲人的唾弃。 竟然会有人相信他能做掌柜,青松真的很感激。 他那天站在学堂外,听到夫子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为了小姐,他愿意献上生命,只要妹妹能得到好的照顾。 他的一切都是小姐给的,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青松的想法,辛夷并不知晓,她所忧虑的事儿更多。 夜半时分,绵绵雨声,透过窗子传来。 辛夷睁开眼,窗外漆黑如墨,雨滴落在青瓦檐上,落在草木上发出不同声响来。 一日消得一日,又见秋雨。 待到第二日,辛夷擎了伞,带着伤愈的青松出门儿。 门外,守砚踮着脚尖吃力的为郑直撑着伞,另一只手还要拿住书箱。自个儿头发被淋湿了,也浑然不觉。 林然手中拿着一把绘着青竹的油纸伞,背对着大门,似在凝望雨幕。 听到开门声,他这才转头。 “下雨了,你们怎么还来这里绕圈子,不用太担心我。”
郑直缩了下肩膀,打着寒颤说:“快走吧,怎么一场雨,天一下子变得这么凉,太邪门儿了。”
林然亦觉天寒,不由点头。 辛夷低头看着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衣服,得意的说:“天凉了,本该穿厚点儿,谁让你们逞强。”
雨未曾断绝,三人连并两个书僮,冒着雨往学堂赶。 学堂门口,此时已经被形形色色的雨具占领,斗笠油纸伞甚至还有蓑衣。 辛夷蓦地想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典故来。 能穿着一身蓑衣坐在江雪中垂钓的人,未必是穷人,却定然是雅人。 学堂中甚是热闹,一场雨让大家莫名兴奋。 不少人对着窗外的雨,吟咏诵哦诗兴大发。 辛夷坐到桌前,书箱被淋湿了一角,她随手用袖子擦去, 旁边的目光让她敏感的望了回去,碰到的却是付心良急急回收的视线。 到底怎么一回事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辛夷完全搞不明白,付心良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怪异。 付心良避开辛朝的目光后,手指不自觉得敲着膝盖。 今天的雨下的很是时候,挑在今日为辛朝送别果然是妙。 一想到她待会儿瞠目结舌的样子,付心良快活的看不下去书了。 夫子来了,喧闹的课堂寂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更加清晰。 他是撑伞来的,肩膀微湿,眉目依旧严肃。 放下伞后,夫子开始了今日的课程,接着又让大家诵读论语。 朗朗读书声,与窗外雨大梧桐的声音,交相呼应,像是一曲绵绵的秋日赞歌。 辛夷手里拿着书,嘴巴跟着大家动,脑袋却飘到了云上。 一层秋雨一阵凉,一瓣落花一脉香。 雨从屋檐上淅淅沥沥的往下落,她却想起家里的玉簪花,这两日零落的不成样子。 钱家李家两回事儿凑在一起,她想拿出个主意来,一时半会儿也犯了难。 朱文还有郑直都是热心的人,但是他们能帮上的忙毕竟有限。强龙不压地头蛇,哪怕两人家底不错,到了清流镇跟这边的富户扛上了也没那么简单。 是非曲直如此简单,为何主持正义就这么难。 林然那边,毕竟他自己也是寄人篱下,若是把担子全放在他身上,太过强人所难。 如果可以的话,辛夷最不愿让林然为难。 朋友是用来相处的,不是拿来坑的。在两人相处中,林然对她已经很照顾了,将所有事全放在他身上,她也没那个脸。 到底该怎么办,能否找到一次性解决麻烦的办法。 她只了解钱员外的底细,对于李家所知不多。但她知道,要是一个掌柜的都敢雇人行凶,那他背后的人只会更凶恶。 该怎么办呢,辛夷出神的想着,读书声停下也不知晓。 正在众人沉默,等待夫子教诲之时,付心良蓦然起立。 夫子疑惑,颔首问到:“付心良,你有何疑问?”
“禀告夫子,我今日想拆穿一直蒙蔽您的人。”
他一席话,让学堂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付心良,议论纷纷。 平时付心良为人孤傲,与大家接触不多,总是仰着头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没想到,他这人看似沉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生出,辛夷猛地抬头,望向付心良。 他的面孔苍白无力,高挺的鼻子略向里勾,乍一看有点儿肖似西域人。 辛夷手里握着书,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不安的等待着。 林然此时突然站起来,朗声道:“夫子,私事儿应当在课下讲,付兄也许能等到结束时,私下找夫子言明。”
傻瓜,辛夷咬着牙,这时他分明该跟自己划清界限,而不是傻乎乎的站出来,往枪口上撞。 郑直和朱文同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正欲出言阻止。 岂料,付心良面带得色,语气急速兴奋的说:“杨夫子,辛朝是个女子,她一直在蒙骗您。林然还有朱文他们,早就知道这一情况,却全都帮她隐瞒。学生不忍夫子受到蒙蔽,这才当面揭穿。”
咣。 整个学堂好像一口被击中的闷钟,大家全都摆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视线的焦点汇集在辛夷身上,郑直大叫到:“付心良,你不要信口雌黄,虽然辛朝长的是嫩点儿,但怎么会是丫头。”
“辛朝是女的,怎么会?”
“他看着挺开朗的,谈吐也不错。”
“不是付心良疯了吧,扯这么一个谎。”
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入耳中,辛夷面色尴尬,低下了头。 付心良踌躇志满的看向林然,眼中挑衅一目了然。 他心中冷笑,林然要帮辛夷,他就偏偏拆穿。不过如此看来,郑直那个没脑子的好像也不知情。 天天厮混在一起,竟连结交的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他的确蠢到了极点。 这个消息无外乎惊雷,杨夫子骤然沉默。 当议论声愈发嘈杂时,辛夷缓缓站起身,面露抱歉神色,朝夫子深深鞠了躬,然后说:“虽情非得已,但错已铸成,请夫子责罚。辛朝,本为辛夷。”
她腰垂的极低,露出了洁白的后颈,柔和的曲线好像在提醒大家,她的的确确是一弱女子。 辛夷垂眸,不敢与夫子对视,害怕从看到失望之色。 她也不敢去瞧郑直和朱文的面孔,瞒了他们这么久,最后在这种情况下揭穿身份。作为朋友,她实在太过无理。 在众人看来,辛夷此举已经完全承认了付心良说的话全是真的。 陡然间的逆转,让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去看待她。 如是想来,辛夷有些想法的很细腻,偶尔所作辞赋,还带着三分闺中逸趣。 他们所有人,竟是被辛夷这个小丫头片子给骗了过去,已有人愤愤不平。 辛夷深呼一口气,离开座位,走到堂前,向夫子再次行了礼,接着又向堂下众学子躬身行礼。 “诸位,近日来,辛夷承蒙照顾,愧不敢当,不求谅解只求接受我的歉意。”
她抬起头,对上朱文和郑直目光后,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朱文的娃娃脸难得摆出严肃模样,郑直傻乎乎的张着嘴,似乎仍没弄清当前状况。 他们两人都没想过,辛朝会是女子,她怎么骗过了大家,瞒天过海进了这学堂。 震惊之后,两人又有点儿心疼辛夷。当中被人拆穿了身份,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夫子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辛夷身上。 自她入学堂来,虽偶有疲懒,但生性聪慧,擅长举一反三。 入堂伊始,他训斥辛夷书法不堪入目,辛夷勤加练习,如今也能写出端正小楷。 正如他曾经所说,孺子可教也。 然而,这样一个有灵性的弟子,原来生就女儿身。 可惜,可惜,他本想好好栽培她一番。 一个秉性至善的孩子,若有人出人头地之时,定会是造福一方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