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寄人篱下姜伊然三人乘着马车，一路上倒还顺利，十天后来到天津。姜伊然一路上心里总感觉发慌，担心母亲一个人在青岛，想着一到天津就赶紧找电报局给青岛去封电报。万大成在城门口，问清楚姜伊然舅舅叶之恺家的大街，马车沿着大街走着，姜伊然看着沿途天津的街道越发想念青岛，弟弟亦达说：“姐，我想咱们的家了。”

伊然搂住弟弟说：“青岛已经没有家了，等母亲来了，咱们就有天津的新家了。”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从大路拐到一个巷子口，进去几十步，就来到巷子边一个小院前。这里的路不象主路那么宽敞，巷子路两旁的宅子虽然都不大，倒还算齐整，一看就是些小富人家的聚集地。万大成停住马车，看看眼前小院的门牌，说：“小姐，到了，门牌上写着叶家，应该是这一家了。”

姜伊然拉着弟弟跳下车，万大成上去拍门：“有人在家吗？”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只见门被打开，里面站着一个白净面盘的中年女人，伊然手里拿着几年前舅舅到青岛市带来的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舅妈张淑娟就是门口站着的女人。伊然轻声地：“舅妈，我是伊然，我们从青岛来的。”

张淑娟上下打量着姜伊然，她也见过姜家的照片，诧异地说道：“你是伊然？进来说话吧。”

万大成打算在门外看着车，张淑娟让他也进来喝口水、歇歇。万大成把行李搬下车，放到院子里。姜伊然抱着母亲给她的小包裹，拉着弟弟，跟随舅妈走进房子。叶之恺的家不算大，是个二层小楼，一楼是堂屋、厨房、厕所和杂物间，二楼是两个卧房。张淑娟让伊然三人坐下休息，给每人倒上一杯茶水，然后坐下问道：“我听之恺说，你们家里出事了，你妈怎么没有一道来？”

伊然黯然地说：“母亲说要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完，过几天才来天津。”

“哦，今晚就在家吃饭，等一会你舅舅该回家了。”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说：“我回来了。”

伊然以前见过舅舅叶之恺，虽然几年不见，还是变化不大，于是站起来喊道：“舅舅。”

紧接着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叶之恺一把搂住姐弟俩，眼圈红了。张淑娟见状说道：“好不容易才见上面就哭，快别哭了。”

叶之恺止住泪，对姜伊然姐弟俩说：“你们长大了，要是在外面，我还不敢认呢。你们先在这儿住下，然后我给你们找学校读书。”

张淑娟打断说：“这事着什么急，等你姐来了再说吧。”

叶之恺眼泪又流出来，哽咽地说：“我姐再也来不了了，她她她自尽了！”

伊然闻言如五雷轰顶，差点晕倒，强忍着说道：“不可能的，母亲说好要来天津找我们的，舅舅听谁说的？”

“今天接到青岛那边总店的电报说，你母亲放火烧了宅子，自己也被烧死了。”

伊然姐弟俩抱头痛哭，万大成低着头抹泪。张淑娟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觉得自姜伊然姐弟进屋后，家里就哀怨不断，哭哭啼啼的弄得她心情很不好。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好了，别哭了，你们都去洗洗，一会儿等明玥回来就开饭。”

张淑娟接着说：“咱家有点小，房间不够住，之恺，怎么办？”

叶之恺说：“这样吧，楼上的阁楼收拾出来，给亦达住，伊然是女孩子，就和明玥一个屋吧，大成到店里去住，正好也能够在店里帮忙。”

张淑娟说：“等明玥回来和她商量吧。”

姜伊然知道明玥是她的表妹、舅舅的女儿，比自己小几个月，她不想给舅舅家添太多麻烦，想和弟弟住，也方便照顾他。就说：“舅舅、舅妈，我和亦达住阁楼就好了，这样也好照应弟弟。”

张淑娟抢过叶之恺的话：“这样也好。”

说话间，一个与伊然差不多大的女孩进来，嘟囔道：“我上了一天学又累又饿，妈，什么时候开饭？”

叶之恺不悦：“你没看见有客人吗？这是你表姐伊然、表弟亦达，还有万大成，都是从青岛来的。”

叶明玥只是对三人笑笑，就上了二楼。叶之恺尴尬地：“明玥被宠坏了，没点礼貌。”

伊然笑着宽慰道：“没事的舅舅，大家都是亲戚，不用讲究那么多的。”

因为明玥和张淑娟不冷不热态度，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草草地吃完饭，叶之恺坐上万大成驾的马车，去店铺歇息。姜伊然带着行李和弟弟爬上阁楼，阁楼在二层楼梯再上去，实际上只有二层不到一半大小，四周低矮只能弯着腰，中间几个平方米才能直起腰站立，还好有一个小窗户可以采光通风。伊然看阁楼上堆放着一些杂务，就和弟弟动手收拾起来。把杂物搬到一边角落里，唯一的一张小床摆在中间，晚上睡觉，白天可以当书桌，在上面看书写字。正在收拾的时候，叶之恺推门进来，手里抱着被褥，说：“伊然，万大成已经安排好，在店铺里住下，以后就在店里干活了。这是给你们姐弟俩的被褥，先铺上睡觉。看看还缺什么就和我说。”

伊然感激地说：“不缺了，谢谢舅舅，以后还要给舅舅添麻烦了。”

“傻孩子，和舅舅还客气什么，你们父母不在了，这儿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你们的父母。”

说完，叶之恺强忍着眼泪，出门走下楼梯。叶之恺回到二楼卧房，妻子张淑娟已经换上睡衣准备睡觉。她絮絮叨叨地对叶之恺说：“原来说好你姐姐也来天津，想着到时他们就在外边找地方住。现在你说这可怎么着？两个孩子是要常住下去了。你还要给她们找学校，又要花学费，加上吃的穿的用的，那得费多少钱？”

叶之恺不悦道：“这两个是我姐的孩子，以前我姐我姐夫没少帮助咱们，才有了咱们布行、米店、贸易行，就连当初买这房子时，钱不够都是姐姐姐夫拿的钱。如今姐姐姐夫不在了，我理应照顾两个孩子。还有，从明天起，明玥的开销要减一些，零花钱先减少一半。”

张淑娟哑然，气哼哼地翻身，把后背对着丈夫。叶之恺第二天就去了女儿读书的教会女校，这所学校是天主教传教士开办的，叶之恺与学校的嬷嬷校长比较熟悉，所以叶之恺把外甥女姜伊然的情况告诉嬷嬷之后，嬷嬷就答应了，让姜伊然明天来报到上学。叶之恺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找到原来女儿读过书的小学，也是洋人开的新学堂，给姜亦达报了名。晚上回家，姜伊然姐弟俩听说又可以上学了，十分高兴，而且上学不用老待在家里，看张淑娟的脸色。到了上学的这一天，伊然早早起床，洗漱完之后，把弟弟叫起来，又重新打来一盆水，让弟弟洗漱、换衣服，然后姐弟二人来到楼下，见叶之恺坐在厅堂，就和舅舅打招呼，叶之恺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给你们姐弟一些零花钱，出门就有卖早餐的，吃完再去上学。中午就在学校里吃饭，中餐费我已经交过了。晚上放学早点回家来。”

伊然答应着，感激地望着舅舅，姐弟俩在这个家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舅舅带给她们的温暖。姐弟俩接过递过来的银两，放进书包里，和舅舅道别，出了门。伊然给弟弟买了两个肉包，自己买了两个馒头，亦达懂事地把一个包子和姐姐换了一个馒头，说：“姐，这样我们不就都吃了肉包子了。”

伊然开心地摸摸弟弟的小脑袋，拉他向学校走去。走出一里地，快到亦达的学校对面，刚准备过马路，从后面一辆人力车，擦身而过。亦达说：“车上不是明玥姐姐吗？她怎么坐车上学呢？”

伊然拉住弟弟，说：“亦达，我们现在有学可以上已经很知足了，不要和别人攀比。”

亦达低头道：“知道了，姐姐。”

两人在亦达校门口分手，伊然继续往前走半里地就到了学校。伊然跟着嬷嬷来到教室，女生们都坐在座位上，嬷嬷向大家介绍这是新同学，把伊然安排在一个空座位。伊然坐下后，左右看看，发现隔着走道，明玥走在同一排位置。伊然本想和叶明玥打声招呼，没想到叶明玥故意把脸扭向另一侧，伊然只好坐定，等着先生上课。此时走进一位高高瘦瘦、白皙面庞的英俊男子。他在讲台放下教案，面向学生，开始上国文课。“各位同学，今天我们学习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他转身拿起讲台上的教案，翻开朗读：“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声音洪亮、激情饱满、抑扬顿挫，伊然被先生的情绪感染了，她喜欢这位先生的国文课。“而今日之华夏，正在遭受与南宋时期相似的境遇，外国列强觊觎大清江山，瓜分领土，压榨百姓… …”先生将辛弃疾的词逐句解释，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下课后，先生走到伊然座位前问道：“你是新来的学生姜伊然吧。”

伊然站起身点点头。先生又说：“你跟我来一下。”

伊然惴惴然，不知什么事，只好随着先生来到教师休息室。先生让伊然在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微笑着说：“你别紧张，我叫丁哲东，我听校长嬷嬷说了你青岛家里的事。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伊然突然感到一丝温暖，感激地说道：“谢谢先生！”

丁哲东又问了问伊然以前在青岛都学了些什么，发现伊然的学业很好，不由得对眼前这名清丽秀气的女学生产生了好感。听到第二堂课的敲钟声响起，丁哲东就带着姜伊然回到教室，继续上课。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放学后，伊然走出校园，去接弟弟放学，姐弟俩高高兴兴地回家。回到家中，伊然本想帮舅妈张淑娟做点家务，张淑娟不习惯有外人在眼前，就让伊然回房温书。伊然姐弟俩感受到舅母、表妹的冷淡，所以回到舅舅家后，尽量待在阁楼不出来。伊然取出母亲给自己留下的银票首饰，考虑是否要在外面租房子住，但怕只出不进，手里的这些钱迟早要花光。她看教会学校里似乎有很多活，嬷嬷们都忙不过来，听说要请人干活。于是第二天，她找到校长嬷嬷，问是否可以在放学后帮着干活。校长嬷嬷莎莉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动了恻隐之心，同情她家中遭遇的不幸，就让伊然从明天开始，放学后，打扫校园和厨房，每个星期付给伊然报酬。伊然感激地给嬷嬷鞠躬道谢。下午放学后，伊然接上弟弟，把自己给学校干活挣钱的事，告诉亦达，并要弟弟以后每天放学后，先来自己的学校，等干完活再一起回家。亦达也不想太早回家，躲在狭小的阁楼里，太压抑，可以在教会女校的校园里读书玩耍，所以挺高兴的。晚上吃饭的时候，伊然把干活的事情告诉了舅舅舅妈，叶之恺听完，眼里含着泪：“伊然，你们父母亲不在了，我会好好抚养你们长大，不用担心家里的开销，你还小、又是女孩子，不要去外边干活挣钱。”

伊然坚定地说：“舅舅放心，我在女校干活不重不累，挣点钱可以帮补家用，总比坐吃山空要强。”

叶之恺见伊然态度坚定，就对张淑娟叮嘱：“以后，晚上的饭菜给伊然亦达留好，等他们回家后热了吃。”

自从伊然来到天津、住进她家后，叶明玥就对这个长得比自己漂亮的表姐，心存妒忌，加上因为姐弟俩的到来，她的日常开销减少了，母亲也时常和她嘀咕，家里的开销大了如何如何，使得叶明玥越发看姐弟俩不顺眼。所以当她听到伊然要在自己的学校干零活，简直就是丢自己的面子，让自己在好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尤其是富家女张之媛更是会说尖酸刻薄的话，想到这，不由得心情烦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