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一向端庄稳重的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摔了杯子,冲阿狸发火:“孽障啊,他蒋双捷究竟哪里好,让你至今都放不下?”
阿狸不服气地直着脖子:“他哪哪都好!当初你要是答应我嫁入蒋家,早放下了。”
“嫁嫁嫁,你是要气死哀家好守陵是不是!天底下你嫁哪家都行,蒋家就不行!哀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当寡妇!十二年前不行,如今更不行!就算你一辈子不嫁,哀家也不会让你嫁入蒋家!”
“好,就如母后所愿,我阿狸一辈子不嫁!”
阿狸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你、你、你——”太后气得差点晕过去。旁边的嬷嬷连忙帮她抚背顺气。良久,太后才缓过劲来,叹息道:“锦兰啊,你看看,你看看,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初一听说蒋双捷失踪,她跑红叶寺烧香祈福,又直奔西北寻人,若不是皇儿及时拦下,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锦兰侍候太后三十年,早听惯了她对阿狸长公主的抱怨,手中不停,依旧不紧不慢揉按着她的背脊,轻轻说道:“长公主她去寻蒋大将军,那不是见皇上几夜没睡好,要替皇上分忧吗?民间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太后娘娘虽然关爱长公主,为了自个身子,也要多多放宽心才是。”
太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世间多少青年才俊啊,阿狸偏偏不知中了蒋双捷什么毒,非蒋家不嫁。哪怕蒋双捷已娶妻生子,任自己和她皇兄如何劝说,她始终坚持不嫁,逼急了,她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无奈之下,太后只能借京郊报国寺德正大师的嘴,道阿狸长公主需带发修行一段时间,宜晚婚不宜早嫁,才堵住了朝野悠悠之口。女子如花,花期有限,阿狸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同龄女子早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她还能真的一辈子不嫁?如今蒋双捷回京疗养,要呆好长一段日子,稍有不慎,只怕阿狸又要闹出事端来。不行,不行,打蛇打七寸,还是得让皇儿敲打敲打这个蒋双捷。窗外突然一阵沙沙声响,打断了太后的思索,一阵急雨,宣告夏天已经来临。将军府中,两个小男孩也被这场夏天的急雨从练武场撵进了旁边的亭子。大少爷蒋策还好,二少爷蒋谋却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他本来打算趁热打铁,要跟父亲较量一番,谁知人刚到练武场,雨便哗啦啦打下来了,父亲怎么可能还到练武场中来?“二弟,方才你不该那样伤爹爹的心。”
听到大哥的话,蒋谋想起刚才的事情,脸一红,转过脸去,不敢作声。父亲受伤,也是为国受伤,他重伤归来,自己竟然嫌弃他,说他不是自己爹爹,简直愧为人子,幸亏父亲大人有大量,不与自己计较。他忍不住望向远处,希望能在雨中看到父亲的身影,却又担心大雨浇坏了他的身子。年纪小小的他,第一次尝试到了忧愁的滋味。此时,蒋双捷正跪在母亲杨老夫人面前,艰难地磕头:“母亲安好,请恕儿子不孝,多年不曾跟前奉养。”
杨老夫人今年还不到五十,但经历丈夫与大儿子的死亡、二儿子的重伤残废,早已白发苍苍,小儿子失踪三月,她更是煎熬了九十多个日夜。此时看着小儿子吊着小半条命归来,她终于松开了紧皱的眉心,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惊涛骇浪,直到他三个响头磕完,才示意旁边的儿媳妇唐殊将他搀到一旁坐好,道:“娘身子挺好的, 累你一直记挂在心。你二哥怎样?”
“二哥好多了,能吃能睡能走,老木帮他做了条木腿,他甚至能爬山!”
杨老夫人当然知道,就算按上木腿,走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别说爬山。可小儿子这么说,她也没揭穿,只连声说好,道:“娘也乏了,你随你媳妇去吧,这些日子,她不容易。”
不容易,婆婆这三个字,让唐殊心里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这段日子婆媳二人当面若无其事,生怕惹得对方更心伤,背地里各自煎熬,个中种种,真的不愿再想起。她低着头,道:“平安二字值千金,托祖宗保佑,夫君平安归来,婆婆也总算放心了。”
从婆婆房间到外面回廊,蒋双捷一步一步走着,与其说走,不如说挪。唐殊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跟在他旁边,没有扶着他,却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着在他支持不住的时候出手。作为他的妻子,她明白他身为大将军的骄傲,纵然再心疼他身上的伤,也怕伤了他的心。“这段日子真的难为你了。”
蒋双捷一句话,令唐殊潸然泪下。她连忙别转头,说:“雨真大啊。”
就在这一瞬间,她迅速抽出帕子,揩了揩脸上的泪。“还好,有婆婆老人家安慰,也有两个孩子陪着。”
她干巴巴地道。她想说,还有阿狸。但这个名字在舌尖上滚了又滚,到底又滚下了咽喉。三年不见,她知道三年的等待何等煎熬,那十二年呢?她简直不敢想象十二年间,阿狸是如何一日一日熬过来的。一想到阿狸,她便有种做贼的心虚,仿佛边城所有的快乐幸福,都是从阿狸手上偷来的,独自霸占了蒋双捷这些年。再想起红叶寺阿狸清晰的倾吐,唐殊真的不能再容忍了,脱口而出:“将爷,我们和离吧!”
闪电照亮了她的眸子,几乎同一瞬间,雷声炸响,远处传来小丫鬟的惊叫。“你刚刚说什么?”
蒋双捷问。雷声滚过,把唐殊最后一丝勇气也带走了。她无法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语,只暗暗在心底对阿狸道歉:原谅我的自私与残忍吧,等他伤势好转,我一定将他还给你!耳边传来一声轻哼,她倏地转过头去,看到蒋双捷苍白的额头上密密的汗珠,连忙伸手扶住他。蒋双捷重重依靠在她身上,骂了一句粗口,道:“阿殊,真疼啊!”
这又像抱怨又像撒娇的熟悉口吻,一下子让唐殊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边城,那里的风都透着兵器与血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