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怜池见元蝉功力大减,担忧池下状况仍未得改善,甚至超出想象。净月池下本是极阴之地,而桑落树又能延续生命,甚至改变生命本性,她想起自己学艺时常看着桑落树上绑缚的生命着迷,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亲手触摸那些鲜活的身体。 净月琴日夜弹奏,从不间断,好像是所有圜城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从没有人想过净月琴声消失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现在众人脑海中恐怕都在思考这个可怕的问题,元蝉所说,千人祭,万人命又究竟有多少?有多少成了被子筑攻击的怪物,又有多少成了泽薮门的族人。她想到夜青芜今天曾出现过,姐姐这些年来一直销声匿迹,未想今日出现随之而来净月池便出现这般异样,本就心怀猜疑的人不知会否将两件事连在一起。 想到这里夜怜池愈发担忧起来,夜家本是东境最大的家族,大姐夜青芜心多巧慧,自小熟悉各类奇异的花草,又擅园艺,为圜城建造的琼玲殿,放眼看去,一片锦绣,宛如天宫的洞天福地。青芜细致入微,为寻得一片心仪贝壳,连续数月,换息之夜独自潜游至村庄水岸。也因着如此的执着和认真,人人敬仰她,喜欢她。夜怜池回忆着姐姐的模样,她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关于村庄、酒香、诗人和爱情的故事,这些故事陌生又魅力无穷,让人害怕又向往。 原本,夜家的辉煌会因青芜的继承而愈发光辉灿烂,今日升平宴上,更是少不了夜家姐妹的位子,而如今却只有夜漪澜留住了夜家最后一些荣耀,是自己拖累了姐姐,她想到,如果今天的事再让姐姐无故被猜忌,就更让她心痛了。 “孟城主,你的战歌要是再慢慢悠悠的,恐怕我等不到三十六岁就要魂飞魄散了。”
元蝉见凰尾锁已开,又开起玩笑,可这玩笑没人笑的出来。 “进来两个姑娘陪我,夜师傅倒是体贴。”
“师傅,我们该做什么?”
菡葭连忙问道。 “师傅,是要招它们出来还是?”
泽竽跟着问道。 “真是我的好徒弟,好问题。不如你们俩再比试一次?看看菡葭能引出多少异兽,然后你又能退回去多少?”
“师傅,我——” ”好啦,这次不用你御兽,只要尽全力引它们出来便是。”
“好的,师傅。”
菡葭应声答应。 “子筑,你帮菡葭一起引异兽出来,越多越好,我也许能有机会看到桑门主。”
“泽竽,我让你退敌你再退,千万别自作主张,退早了就白白引它们出来了。”
元蝉嘱咐完毕已神情不稳,净月池上的裂痕越来越深,露出大小不一的十字花纹。 “没时间了。城主,元蝉师兄他——”夜怜池担心自己的安排终究还是不能帮到元蝉,尽管从元蝉的安排来看,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裂纹加深后,池面冻结,无论上面的人想要下去或是桑门主从里面出来都异常凶险,一旦冻结成冰,恐怕即使耶律城主也未必能出入自由。 “再等一等,桑落树还没有变化,桑门主应该没事,元蝉想先看到池下的状况再做打算也是最佳选择,只是他压根没计算自己的危险。”
他从来都不会去计算这些。 元禅这样的人真是难得。玉柘在心中说道。 “没错,菡葭的声容能召唤更多异兽,也许她自己已经有所察觉,加上紫竹管的力量,异兽出来后也未必能伤到元蝉,只要他们能控制好速度。”
“如果场面失控,泽竽会退敌,这一点你之前就想好了,所以才让菡葭和泽竽进去,同时也能让她们更了解自己。”
夜怜池的心思,玉柘都看在眼里。 “方才我的确是这样判断的,池面冻结,桑门主恐难以出来,但异兽也许可以。”
“你的判断自然准确,你曾是我最好的——” 刚说半句,池面轰然巨响。菡葭大叫,“师傅,现在怎么办?”
“继续。”
元蝉回答,答完又一次闭起双眼。 轰然不断,桑落树颤动不已,金黄色叶子争相掉落。 好一招借力杀敌又能破冰的好办法。先前元蝉的敏觉已给耶律博留下好感,此刻他临危不乱,还能在身神俱疲的情况下想出这一举多得的好办法,他对这个学艺师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看来我的《恨来迟破》是不需要献丑了。”
耶律博终于开口说了当天的第一句话。说完便又倒起酒来,地下摇摇晃晃,他却一滴酒都没有混进海水中。 闻得此言,玉柘安慰夜怜池道,“有耶律城主在,这点冻层还是可以应付。”
夜怜池立刻向北冥城主恭敬地拱手行礼,心里却仍不敢放松。元蝉没有提到净月琴的状况,他只是想要看清桑门主的状况,但这究竟代表他知道净月琴现在何处还是他已经丢失了和净月琴的联系?她无法判断,只要元蝉一刻没有拨弦,她心里的这根弦就紧绷着。 元蝉自小心无他物,一心向琴,如果他都不能联系到净月琴,那么琴影一旦消失又破了冰层,到时候,天贝阵能不能及时保护他们?夜怜池偷偷朝玉柘望去,他的声容依旧让人温暖,好像在他保护之下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永远都不会经历痛苦。他真的会保护所有人吗?好人?坏人?还是在他目光之中,只要是圜城的人都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他的生命有多少?真的对谁都如此吗? 夜怜池不愿多想,眼下也由不得她多想,元蝉的计划很有成效,冰层已自内被蛮力冲破,黄黑色液体喷涌而出,气味奇臭无比,无人能辨这气味的缘由,因为没人愿意多闻一下。 池外尚且如此,池边几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菡葭忍不住开始呕吐,这气味着实让人无法忍受,泽竽也半跪在地连连干呕。子筑见此情形,连忙问道,“两位师妹可还好?”
未闻两人回答,却见池面碎成小块和着黑水飞溅出来。周身赤黑,目如蓝火的怪物紧随而出,共十一只。 “是丹鲮兽。”
夜怜池惊呼。“城主,丹鲮兽到不了池面,他们应该无法具形,更不可能有力气撞破冰层。”
“丹鲮兽。”
元蝉也诧异,这种兽实通身赤黑,由未冷却的鲜血和不甘消失的执念具成物像,胸前黑斑堆聚,形似鲮鱼,故名丹鲮兽。 丹鲮兽很少浮到池面,一来因为鲜血需要池底温热的淡水才不会凝结,二来丹鲮兽仅仅是气血之形,并无实体。这十一只淌着黑色粘液的东西却又实实在在就是丹鲮兽。 元蝉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些东西谁养的?没人管了吗?”
当然没人管,这些东西也没有主人。夜怜池眼见师兄拿那些怪物无可奈何自己又帮不了忙,只能捏着手着急。子筑跃入池中,丹鲮兽齐齐向他扑去,菡葭见状跃至子筑身旁,两人背贴背各守一边。丹鲮兽头部虽小,嘴巴更小,再如何狰狞也不足以让子筑害怕,即使被这小嘴咬到也难伤及性命。只是眼前十一只小嘴一张一合,竟发出令人不安的怨念声。他提醒菡葭小心别去听那些嘴巴发出的声音,但菡葭已仿佛被迷惑,双臂下垂,勉强飘在远处。 “菡葭,别去听。”
他用力甩了甩头,又推了一下师妹。“菡葭,听我说,别听那些异兽的声音。”
“师兄,你听到吗?它们说它们的父母还在等它们带好吃的回家。”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菡葭,菡葭——” “河边有鲜美的螃蟹,再抓一个晚餐就不用挨饿了。你听,歌声。”
“霰滨,泽竽。”
元蝉喊道。 “师傅。”
两人异口同声回应道。 “退了它们。”
“是。”
泽竽一跃而起,双袖飞花,暗香四起,只见泽宇身旁水灵翩翩起舞,跟随泽竽的舞姿朝丹鲮兽游去,丹鲮兽嘶嘶鸣叫,小嘴圆张,毫无退怯之意。 “霰滨,还在等什么?”
子筑见霰滨还不出手于是大喊。 “元师傅还没让我出手。”
霰滨说的是事实。 子筑朝元蝉望去,他的确没有让霰滨出手的意思,心下一时也不知其中原因,说道,“元师傅此刻功力不足,恐怕没时间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总之先退了这些怪物再说。”
“相信我,子筑师兄。”
泽竽说道。 子筑哼了一声,一手扶住菡葭,一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丹鲮兽的声音似乎进到他的身体里。即使他捂住耳朵那些小嘴也在他身体里鸣唱。他本想强杀了这些异兽,紫竹管紧紧握在手中,却不能出手。 “泽竽,不行我们就杀光它们。”
“子筑,等一等。”
孟展羽气愤地朝玉柘望去,说道,“泽竽太谨慎了,现在根本不是和异兽讲道理的时候,退则退,不退也得退,难道就这么耗着,让元蝉白白浪费功力不成?这就是你们想的计策?”
夜怜池被他这么一说愈发紧张,泽竽虽学艺精湛,但心地仁厚,此刻恐不能控制局势。 “小心——”伴随元蝉的声音破池而出的是三只巨头长尾,双目在上的怪物,身上长满绿色苔藓,不动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块石头,可现在这三块石头分别朝元蝉,子筑和泽竽扑去,怒吼声震耳欲聋。 桑落树闻见这三只怪物的吼叫后,发出哭喊之声,如孤魂野鬼奋勇而出。众人纷纷屏息凝神避免气息不稳。 “孤胄?”
夜怜池认出其中一只异兽来。“城主——那是孤胄,你不是说小孤死了吗?”
她的眼中噙满泪水,孤胄是她在升平宴上召唤出来的异兽,通体纯白,只有右眼上方有三片紫金色鳞片。此时扑向元蝉的那只异兽右眼上方也有三片紫金色鳞片却周身没有一处白鳞。 小孤,你也因为我而受苦了吗?她在心里叫唤。天长路远魂飞苦,小孤,是我连累了你。 子筑有了先前御兽的经验,这次出手更是果断,飞跃而起,将紫竹管插入异兽双眼之间。眼见危机已解,不料异兽经这一击非但毫发无损,还分出第二个异兽来。 菡葭匆忙应对,勉强帮元蝉挡住几下攻势。泽竽却无力招架,眼见孤胄将她扑倒在地,张开的大嘴足能吞下半边池水,獠牙牢牢对准了泽竽的心脏。 “霰承,看好桑落树。”
玉笙寒大叫一声,身体已飞至凰尾锁上方,身后紫鳞竖起,一记浮尘扫叶竟比平日的功力多出数倍。等玉柘看见她时,她已挡在泽竽身前。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怨尤关山月,此地亦无路。”
玉笙寒吟唱声极粗旷低沉,许是异兽也难忍受这般声音,竟收起尖牙,停下嚎叫。 “小玉,师傅——快去看看师傅。”
泽竽连忙说道。 玉笙寒朝元蝉游去,却受一股寒气攻击,击退回池边,孤胄见她摔倒随即飞扑过去,大口怒张。 “城主,小玉她——”夜怜池惊呼道。 玉柘还是没有说话,他又何尝不知道小玉的危险,但她不顾桑落树的安危私自闯入净月池中,本就是她的过错。 “师傅,小玉她没有这个能力。”
夜怜池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知道,但也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他听见了小玉的吟唱,四海之中最低沉丑陋的声音,偏偏生在小玉的身上,她有着令人羡慕的容貌却生得这副叫人生厌的声音,在水下世界,好的声音是和生命一样珍贵的。 “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
夜怜池忧伤地说。 “要我们做的恐怕就快来了。”
玉柘的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夜怜池看在眼里。 如果这只异兽真的是小孤,恐怕池中这些人仅存的功力绝无法对抗小孤的十方阵。十方阵分型九九八十一次,无真身原体,每一个分型既是新生又是原型,孤胄当年与夜怜池朝夕相处通熟声容,早已不仅仅是珍音兽,而是能辨是非善恶,非御兽术所能控制的珍元音兽。 能驾驭这等异兽的只有四海城主,就连泽薮门这类宗亲门族亦无人能驾驭。夜怜池身为上一届升平宴推选的继承者,孤胄本因与她形影不离,可却因她受罚而在净月池中不得自由。 可十方阵小孤不会忘,也从不失手。即使十成功力的元蝉凭一人之力也最多能抵挡一十六次攻击,,每一次小孤的分型数都会是之前的两倍,若不能一次全灭,到三十六次以后,即使天贝阵也很难将它困住。 “我的担忧还是出现了。”
玉柘说道。 孤胄已开始分形。霰滨催促小玉尽快离开,自己则聚弦成箭,弦音清越空灵,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数条水箭朝分形而去,压颤数下,孤胄毫不退让,霰滨的箜篌箭亦未能占得优势。 只见池中异兽越来越多,泽竽的八度安魂曲虽能消弱异兽攻击却根本敌不过越来越多的异兽纷涌而出。 两边桑落树瞬时暗淡无光,凰尾锁倏然断裂,元蝉见状心知已不能再拖延半分,用尽气力拨响琴弦,异兽闻声全然转身咬向元蝉,牙尖及目之时,突然四分五裂。 天贝阵。 景肃阳见玉柘已布下天贝阵,知道元蝉已尽全力,净月琴终究未能引出,于是传声道,“所有弟子退出净月池。”
子筑和泽竽扶着元蝉最先退出,天贝阵很快将净月池环绕,圜城天贝阵属天下防御奇阵,自身并不攻击,但任何攻击之力都将还于原处,正因拥有玉柘的天贝阵,圜城被认为是海内最安全的地方。但天贝阵也有一个致命的弱处,这弱处正来自于它牢不可破的长处。 天贝阵挡住外界攻击的同时,阵内之人也无法逃脱阵中。天贝阵不除,阵内的人也是牢牢被困,没有第二条出路。 “霰滨,快带玉笙寒出来。”
景肃阳见天贝缠绕即将接和,若此时还未进入天贝阵中,当天贝阵接合之时,想要再进其中,则会被天贝绕视作攻击,借力还力。 “小玉,快走。”
霰滨心急如焚,眼看留给他们的通道越来越小。若是未能护得小玉周全,他不敢想下去。 “小玉,走。”
他大叫。一记重压,拨出五度音箭,收起箜篌,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一下将小玉抱起。 小玉却挣脱出来。 “霰滨,拦住她。”
“小玉,快跟我回去。”
“不,桑门主还在池中。不能抛下他。”
说完,小玉穿过孤胄和密密麻麻的丹鲮兽,跃向净月池。孤胄见状,紧随其后也跃入池中,池面瞬时冻结。池面纹理如血丝缠绕,一片通红。 “先去看看元蝉。”
玉柘命令道。 夜怜池立刻将元蝉的命穴封住,以保住他微弱的气息。耶律城主,怜池想请您帮忙看一下元蝉师兄,恐怕他中了寒毒。 “寒毒?”
耶律博见元蝉气息微弱,双目紧闭但眼角青黑,额头、鼻梁,下颌苍白如雪。 “夜玄堂的诊断果然精准。夜师傅的判断没错,的确是寒毒。”
“怎么会中寒毒?净月池中哪里来的寒毒?这池水分明越往下越热。”
景肃阳担忧地说道。 “可是此刻净月池面的冰层少说也有几十年的厚度。要想打破也非易事,如此急冻之下,寒毒入体也是自然。”
“但是元蝉师傅刚才已经出来,难道是之前一次冰冻时他已受寒毒侵入?究竟怎么回事?”
景肃阳越想越气愤,今天的事发生的如此突然,元蝉此刻又不省人事,净月池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之外没人能说清楚,可他却又中了寒毒。寒毒虽非无解之毒,但在水下要解此毒却并非易事。 “据我所知元蝉未曾娶妻。”
耶律博说道。 “是的,元蝉师兄未曾娶妻,他没有去看婕妤扇。今年已经——三十五。”
夜怜池低下头看着仿佛睡着的元蝉,平日里能说话的时候他从不少说一句,此刻他却一声不吭,什么玩笑也不开了。 “三十五还能保持这般功力着实修为颇高,但即使如此他也该知道到三十六岁时他会羽化成泡沫吧。”
耶律博镇定自若,即使所说之事如此悲伤,他的声音也依然平静。 “当然,元蝉师兄当然知道,只是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忘了这件事。”
“夜师傅也该知道,我们救与不救他都活不了太久。”
耶律博的诚实冷若冰霜。 “夜玄堂药学四海闻名,可有记载活过三十六载的记录?”
“没有,未照婕妤扇指示成婚者皆无活过三十六岁的。”
实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夜怜池顿时感到精疲力尽。 “妹妹说得是,夜玄堂从无延续此类生命的记载。不过,大家都需要元蝉师傅告诉我们净月池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异兽究竟为何如此异常,净月琴又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这些事,不仅关系圜城安危,关系到泽薮门的生死存亡,更重要的是,升平宴上发生这么多怪事,继任者还要不要选了?还是有人希望继任者不要出现了?”
夜漪澜说得振振有词,也不无道理。 “青芜姐姐今日突然出现,还建议使者和继任者一并选出,现在恐怕半个人选都选不出了吧,经过刚才这么一战,弟子中尚有功力的恐怕也只剩霰承、子筑和泽竽了,菡葭心智尚未清醒,霰承独自守护桑落树,内里已失过半,半年之内都难以恢复,谢林和落彦被桑落叶所伤,虽不至功力大损,但伤及经络,声容亏损,根本上不了陆地。子筑、泽竽、霰承虽在池内受了伤,但好在异兽之力尚未能伤及三人血脉。稍事调息便能恢复。眼下,日已息潜,明月初升,玉城主还是要早做打算,换息之时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