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来得出其不意,走得毫无征兆,像是艳阳打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喷嚏。刚触碰清凉的泥地又回到阳光之下,加温的身体扭捏着甩着粘腻的湿哒哒,吐着窒息的气泡。竹竿儿趿拉着一双开裂的拖鞋走在镇子的小道上,啪嗒啪嗒。质量不佳的烂鞋底汲了雨水,承住重量时滋滋作响。从小不学无术的他没有正经的生财之道,自父母离世,除去一间漏风的破房,可谓是一无所有,日常开销全靠小偷小摸。竹竿儿打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理,街坊邻居明面上对他的厌恶也收敛了几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细瘦的身形,大家都叫他“竹竿儿”,久而久之,他也自称“竹竿儿”,没人知晓他的真名,连他自己也快忘记了。这日,他起个大早去了城里,到傍晚归家时收获颇丰。兴高采烈、步伐轻盈,手中提着不久前刚买的半斤五花肉,脸上笑开了花。路边趴着一条镇口杂货铺老板养的大黄狗,寻着一片还算干的地盘呆愣地晒着太阳。狗的日子总比人过得惬意,解决了温饱便不再有其他烦恼。旁边蹲着一个穿着松垮旧衣裳的小女孩,她握着一支细短的小竹竿戳着被雨浸湿的泥土,说是在玩耍,却没有孩子的童真,眼中的空洞比狗还要更胜一筹。竹竿儿停下脚步,偏着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小女孩。镇里有谁不认识这个孩子呢?怕是住在最深处的李寡妇都认识。不过这种“出名”源于一个“惨”字。一个穷到埋进底层的家庭,母亲难产而死,唯一的顶梁柱父亲又患上被判了死刑一般的癌症……竹竿儿突然就想到家里还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土豆,柜子里还留着一瓶前日从城里杂货铺顺来的老白干,顿时脸上的笑容换了另一种意味。如果开始是窃喜,现在就是一种不太适合他的知足。“来,给你。”
竹竿儿将手中装着五花肉的袋子递了过去。此刻的他在自己的心中,形象伟岸到像一个孤独的救世主。小女孩闻声抬头望着那袋还带着血水的肉块,眼中流露出难以掩盖,只属于小孩子的、不令人生厌的渴求。她禁不住咽了下口水,羞怯地摇摇头。“他们说我不可以再拿你的东西了。”
“放屁!我这又不是偷来的,是买的。买的!听懂了吗?”
竹竿儿气不打一处来,将袋子丢到小女孩脚边湿漉漉的地面上,瞟了眼满面贪婪的狗,末了,还是软了语气。“快拿好,免得被阿黄叼了去!”
这日的竹竿儿憋着一肚子的气将拖鞋踏得格外响,甚至开始后悔之前的大发善心。回到家就着老白干啃着蒸土豆的他却觉得格外香甜。三日后,艳阳天,泥地蒸腾的热气透过鞋底刺激着人类的神经。镇尾的李寡妇家围着一圈看热闹的镇民,熙熙攘攘快赶上逢年过节搭戏台子时。李寡妇抄着笤帚在竹竿儿那清晰可见的脊梁骨上敲打着,竹竿儿半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由不堪入目的词汇一遍遍攻击耳膜。周围一张张熟识的面孔上,是蔑视、好奇,是好事者对本质的漠不关心。“竹竿儿啊,这么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喜欢李寡妇就正常处对象呗,不能随便动手动脚的嘛!”
“这李寡妇虽然平日里泼辣了点,但总的来讲还是个本分人,竹竿儿还真配不上她。”
“反正都这样了,要不……要不你们俩成了吧,以后竹竿儿得收收心了。这不,李寡妇屋后那菜地还是得靠人耕的嘛。”
“这个提议好,还捡便宜得了个儿子,正好一家三口。竹竿儿,还不把你爹妈留的传家玉镯子拿出来,都要娶媳妇了,就别藏着掖着了。”
“讲不好在他爹妈死的当天就拿去卖咯!”
“哈哈哈哈哈。”
竹竿儿觉得跌进了垃圾堆,耳边是不知疲倦的苍蝇群,聒噪。咬紧后槽牙佝偻着身子的他指着面前一脸凶相的李寡妇叫道:“是她勾引我的!而且我根本什么都没有……”话未说完,他透过人群望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小女孩提着一大袋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烂菜叶,愣愣地望着炎夏发烫的一幕。稚嫩脸上是什么神情呢?是同别人一样的不屑和取笑吗?不是。那是一种让他更加难受的同情。竹竿儿的脸顿时比地更烫,大吼一声扯掉李寡妇半空中挥下的扫帚,并不在意这让旁边枯瘦的女人摔倒在地。他扒开人群冲了出去。他在逃,只能跑,只想逃跑。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比偷窃被人当街抓住还要没有脸面,恨不得找地缝将自己整个生塞进去。翌日傍晚,空气还载着一场大雨后的泥腥味儿,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温馨的晚饭时光。一群人围着臭气熏天的粪池,眼睁睁地望着从粪池中被捞出的竹竿儿。瘦长身躯裹着令人干呕的粪水,一窝白胖的蛆虫贴着头皮在发间肆意穿梭,脚上的烂拖鞋早已不知所踪。人群炸开了锅,有人连连后退捂着鼻子吓得脸色苍白。人命关天的大事,其实也是一件小事。嗜酒的惯偷失足葬身于肮脏中并不令人意外。阵雨又来了,雨水带着炎夏难得的凉意冲刷着竹竿儿早已经失去温度的躯体,洗着上面的恶臭。但好像人一旦染上了污点,就算用多少清澈的水也难以清洗干净。它像是浸进了皮肉,深入骨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会伴你到死,到最后也不配解脱。躲在人群外墙角屋檐下的小女孩,低头抠着手背上前几日蹭破后结的疤。疤脱离手背卡在指甲缝里,血水从小小的伤口中渗出,意料之中的刺疼让她惊慌着红了眼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小女孩抬起头望着面前被雨水淋湿,年长自己几岁的男孩子。她认得对方是李寡妇的儿子,但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垃圾。”
男孩轻蔑地瞟了她一眼,皱着鼻子转身只留下了一句“恶心”。小女孩盯着在雨中奔跑离去的男孩,咬着嘴唇,红着的眼眶盛满了晶莹的泪水,折射出由这个夏季滋生的恨意。竹竿儿的死亡被事不关己的街坊邻居定为意外;小女孩的父亲最终没能从病魔的魔爪中逃脱,她也被送进了福利院;李寡妇一家搬离镇子不知去向;镇子里的人们不久后又被新的谈资吸引了目光。这个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九十年代初期的夏季和现在大差不大。………………苏玉放下仅抿了一口的咖啡,从价值不菲的手包中掏出化妆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如初。瞅着杯中浓郁的液体,她撇撇嘴将它的价格抛于脑后,也将它留在原地。她不在乎钱,不懂咖啡,要的无非是那种可以用钱买到的优越感与服务,仿佛得到了这些才能证明自己活着。许是出门没看黄历,刚走出店门的她就被突然跑来的身影撞了个踉跄。对方更是直愣愣摔在了地上,身旁散落着打破的茶罐,以及青绿发皱的叶片。摔在地上的女生飞快地起身想捡起散落的茶叶,却发现无济于事,只听得一声叹息。苏玉正欲发难,只见对方抢先一步面向她连连赔不是,这火气倒是下去了一大半。她忍不住打量起对方,只见女生脸上带着歉疚,眼中满是怯懦。不知是因为摔倒的痛,还是因为那罐茶?这不由让她想到了那些个连菜都买不起的日子。同情吗?可能只有逃避之后的厌恶。苏玉挑了挑眉从包中取出钱夹,不假思索地拈出好几张钞票塞进女生手中,也懒得开口,转身一脸不屑地离去。黎简望着扎眼的钞票轻笑一声,将翻倒在一边的菜袋捡了起来,又蹲下身将散落的茶叶和破碎的瓷茶罐用纸巾包好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时辰已晚,已经没有时间再折返买新,她略带失落地走在回程的路途中。握在手中的钞票已经被汗水浸湿,更何况它们根本买不起卿知暮清单上的茶。只怪自己毛燥。每月她都能从周之安那里领到一笔不菲的“工资”,本身开销就不大,现在较之前更省了不少,那么这次的损失她勉强还是赔得起的,只是免不了心疼好一会儿。谁不喜欢钱呢?谁又能舍得钱呢?可这给卿知暮买的茶叶没有了,心中难免失落,被自责占据。以至于回到南山书屋同对方打了个照面就急匆匆地奔向了厨房。觉得愧疚。自卑让她习惯性地想去讨好身边的所有人,无论发生怎样的意外,她总觉错在自身。被父母与弟弟讨厌了那么多年,所以现在的她竭尽全力只想不被其他人排斥。准备好一切,将盛满热气腾腾汤底的小锅端到早在院中摆好的小灶上,黎简返回厨房费力地将几个装满食材的大碗一并捧出来放在另一边的小桌上。条件有限,只能这般将就了,吃得有些费力,但不影响期待。刚想朝前厅呼唤,就见卿知暮走了过来。黎简有些紧张,脱口而出竟是不经思考的话语。“寻着味道过来啦?”
下一秒差点儿悔得咬掉舌尖。“嗯,血腥味。”
卿知暮搬来小方凳坐下,衣角垂在地上沾了尘埃。他伸手抓过黎简白皙的胳膊翻至背面,动作过于生硬,拧得对方直咧嘴。于是赶忙放开,指了指泛红的皮肤,掏出一小瓶药膏放在了桌面上。黎简这才发现胳膊肘破了皮,边缘还沾着同血液混合后脏兮兮的灰尘。应该是之前摔跤时蹭破了。“小伤小伤。”
黎简将丸子和肉片一股脑地倒进锅中。“周先生还没回来啊?”
“最近你不随他去锦东了?”
卿知暮拿过黎简面前的碗筷占为己有。“这火锅……有些随性。”
“过于讲究,吃起来束手束脚。”
黎简表情有些可笑,用漏勺将煮熟的肉片舀起放进卿知暮碗中。“这种随性对你来说不正是另一种奇妙的味道吗?”
卿知暮挑出几颗刺眼的花椒,夹起肉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脸上的平静慢慢被暖阳一般的柔软取代,微微扬起嘴角。“嘴贫。”
一簇云飘来,恰到好处,天阴了下来。卿知暮的表情也黯淡下来,唯留一丝温柔浮在脸上。黎简的筷子悬于半空,半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似乎叹了一口气。平日里端着架子,只是假面对么?他会捧着书,然后悄悄地半探着头循着黎简和周之安的交谈声望去。也会因一片小小的食物,听得一些有趣的话,忍不住将笑容挂在嘴角。却总是疏忽大意,不经意间就会被旁人发觉,打破以往对他的印象。周之安说着他的好,渐渐地,黎简也察觉面前的人并非不易亲近。最终好像只剩他,以为冷漠的假面天衣无缝。也因旁人,不敢、不愿、不舍拆穿。当初香儿也发现了这片温柔?黎简突然觉得有一点难受。有一些……真的仅有一丁点,想让自己成为唯一发现的人。几滴雨水落入锅中溅起油花。黎简慌忙起身想去端锅,怎料忽略旺火传达的温度,手指被烫得辣疼,连忙捏着耳朵跳了起来。“要下大雨了!”
黎简大呼。说时迟那时快,瓢泼大雨如约而至。卿知暮迅速起身,一个箭步就跨进了屋檐下,抱起双手好笑地望着急得直跺脚的黎简。“快过来,别淋湿了。”
他漫不经心地朝黎简招了招手,听上去好心的劝诫似乎仅仅是作为老板对下属表面上的关切。黎简垂头丧气,心里头无名之火升腾。为什么呀?为什么连老天都这般对待自己!难道连闲暇时光都不被允许吗?她没有回应,淋着雨自顾自地将摆放食材的小桌半抬半拖朝屋檐下挪动。实木桌加上食材的重量远超黎简的预计,一个趔趄,满盘皆摔。清脆划过雨声,破碎的瓷片与食材混入浸湿的灰尘,像极了稀释的芝麻糊里随意扔进了与之不和谐的蔫菜。这是今日听到第二回碎裂的声音。卿知暮沿着屋檐的遮蔽走到黎简跟前伸手将雨中的她拉了进来,皱着眉望着面前湿哒哒、带着不甘心的脸。“何必?”
黎简抹了一把脸,打了一个喷嚏,尴尬至极。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脸色着实难堪。“很贵的。”
“钱有那么重要吗?”
卿知暮问道,声音中有着一丝明显的责怪。“不重要吗?”
黎简的声音小小的,并非底气不足,更像是疲惫令她懒得解释。卿知暮心生疑窦,人类皆是如此肤浅么?脑中似飞过一只鸟儿,扑腾的翅膀惊出风,扰了他的心绪。终于他发现那只“鸟儿”是黎简脸上的愁容。打一开始他就没有将黎简当作下人,更不会是客人。黎简有生命,有温度,是小猫,是一只他捡回来的小家伙,不可以置之不理。也是愧疚,是债。“我发现你在存钱。”
卿知暮将手背在身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不是。”
黎简忙不迭否认,慌张地涨红了脸。“我只是想存够钱,到时候还给……”还给我的父母。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难以启齿。“他们已经忘记你了。”
“我知道。”
黎简垂下头,不再言语。可悲的是,我忘不掉。走入雨中捡回掉落的药膏,卿知暮回身抓起黎简的胳膊,只见上边的污渍倒是被这雨冲刷干净了。于是他用袖口轻柔地将水份吸干,又拧开药膏,用指尖沾了些黏糊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依旧泛红的伤口上。“做事之前,要考虑是否赔本。逞强可不会被夸奖。”
“对不起。”
黎简难免想起之前摔翻的茶罐,从对方手中逃脱后将头扭向一边,强忍着要冲出身体的自责。卿知暮捏着药罐满目疑惑。为什么要道歉?是我的话过份了吗?雨戛然而止,地上的湿润证明它的确来过。黎简吸了吸鼻子。“你早知是一场阵雨?”
卿知暮摇头。“有时候只需稍等片刻。”
眼见为实,认知总是虚虚实实。“你的衣服湿了。”
黎简鼓起勇气直面那被浸湿的衣襟,顺着向上,如画一般的脸庞此刻正望向院中,目光所及是沾着雨滴的花墙。于是她也看起了那片花墙,普通的花儿,在雨后比之前更加清雅。卿知暮垂眸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至少它依旧洁净。”
“那落在地上,雨水还干净吗?”
“它会洗净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