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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
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岳大夫忙着收尾。 徐简腿上的针都已经撤了,没有了那些遮挡,皮肤的状况越发分明。 青青紫紫的,点连成片。 林云嫣走过去坐下,视线凝在那条腿上,轻轻抿了下唇。 岳大夫没让徐简整理衣衫,依旧只拿了条毯子过来盖上。 他今儿是头一回见这位宁安郡主,对方的脾气、性格都不熟悉,但他一个老大夫,很多事情都门清,也忒不乐意杵在这儿当一根发光发热的蜡烛。 毕竟,人家徐夫人都回避了。 收针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嘛…… “老样子,”他与徐简道,“您再躺着歇会儿,等腿舒服些了再挪动。”说完这话,岳大夫与两人行礼示意,背起他的药箱就往外走。 迈出屋子时,还颇为贴心地把门又给带上了。 而后,他瞅了眼立在外头的参辰,嘿嘿一笑,压着声道:“老夫在东厢坐会儿,有事儿就叫,没事儿……老夫估摸着是没什么事。”
参辰闻言,也笑了下。 屋里,又不透风了,那股子黏黏糊糊的闷热空气又一点点回了上来。 林云嫣问:“每天都是这样?扎针,再缓缓?”
“差不多,”徐简知道她关心,道,“劲没过,得缓个一两刻钟。”
许是撤针时更不舒服,他的声音还是很哑,透着一股子疲惫。 林云嫣便问:“刚不是说困吗?干脆再睡会儿?”
“倒也不用,”徐简抬手按了按眉心,“你过来一趟不方便,有事还是说事,我晚些再睡。”
林云嫣不语,只紧着唇看他。 什么晚些再睡? 但凡晚些能睡着,也不至于熬成这幅累人样子。 徐简看着她,不用林云嫣说话,他就知道小郡主一准是恼了,恼的缘由也能想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坚持说事,其实是火上浇油。 一大勺热油浇上去,小郡主不会翻脸,她会认认真真跟他仔细、周详地把事情说完、安顿好,然后回诚意伯府去,这把火也不会烧到伯府里的谁,就一直憋在心里,斯拉斯拉冒烟。 冒多久,说不准。 毕竟平日寻常也见不到面,他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可能去伯府拜访,指不定这一拖得拖到成亲那天,掀起盖头就看着一张烧了数月火气的脸。 不值当。 真不值当气到那时候去,也不值当坏了场好好的婚事。 这么一想,徐简微微挪了挪身子。 他不敢动腿,现在也动不了,就上半身在榻子上试着找了个更舒服些的位子,又把眼睛闭起来。 “听你的,”他轻声道,“我睡会儿,你要嫌屋里闷就去外头透透气。”
说完这句,徐简也就不做声了。 林云嫣的肩膀松下来:“你睡你的。”
话说完,也没多久,她就发现徐简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徐简不是什么痛得睡不着,他就是绷着,人不放松,以至于睡也睡不安生。 这会儿可能是不想她恼,又或者是适应她在,没那么绷着,倦意就重许多。 只不过,如此密不透风的屋子,还没有凉爽起来的天气,确实不是能酣眠的地方。 没睡多久,徐简额头上就又是一层汗,应该不是痛,就是闷出来的。 林云嫣捏了下袖中的帕子。 那帕子早就汗涔涔的了,擦了也白擦。 轻手轻脚起身,她绕过屏风,去对侧次间里看了,从架子上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回来。 手上动作轻,动静也小,林云嫣印了印徐简额头,又看向他的手。 她记得,徐简的手上也全是汗。 不过,擦手与印额头不一样,以徐简的警觉,怕是一动就醒。 林云嫣干脆不动,自己也歇了会儿,听着喧嚣蝉鸣,心却比很多时候都静。 徐简也就打了一会儿盹,一刻钟多些,自己就睁眼了。 林云嫣把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擦手上脖子上的汗。 徐简有些惺忪,开口比较随意,简单两个字:“你呢?”
问完,就见林云嫣面上一红。 她皮肤白,羊脂玉似的,稍一点红霞就格外明显。 “我什么?”
她问。
徐简这时候醒过神来了,自己就笑了下:“没什么。”他不招她,她先前也不会后脖颈全是汗。 这事儿不能细问,问多了,刚那一会儿就白休息了。 徐简干脆与她说正事:“岳大夫治伤,我感觉是可以,也就这几天看着厉害些,过一阵慢慢就缓过来了。”
林云嫣听了,又问:“你原也没打算好好治,现在看来,倒是比我想的要配合。”
“不是没打算好好治,”徐简道,“再怎么治,也不可能跟没伤时候一样,这一点,我清楚、大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 原想着,既差距不大,也不用特特折腾,万一折腾错了方向,那就更麻烦了。 但现在看来,还算行。”
林云嫣低低应了声。 她知道徐简说得“行”是什么,是千步廊、是御书房。 当初伤的时候,具体经过缘由都压下去了,传言不少,却也没个准信。 现在治伤,再一次把旧事搬出来,虽然各处依旧雾里看花,但挑了明灯的人心里都有数。 灯照着,挥动着,雾也就慢慢散开些。 这也是林云嫣今日来辅国公府的理由,罪受了,好处总得收到。 道理归道理,林云嫣也是打心眼里担心徐简的伤。 “痛成这样,真的不碍事?”
说着,她转头看向屋门方向。
知道外头有参辰守着,但林云嫣还是放低了声音,甚至更靠近了榻子一些:“虽说久病成医,但总共不是大夫。你确定这么治可行?”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其实是靠不住的。 从前徐简的伤情恶化时,他们也找了很多大夫,亦有感觉治疗有效的时候。 可兴许就是那种“有效”骗了徐简,等身体意识到无效、甚至更糟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次呢? 徐简看了眼右腿,想了想,道:“先前也没骗你,就是看着凶,其实真的还好。岳大夫、或者说章大夫,我想试一试。”
既说到了这儿,徐简少不得与林云嫣说一下与章大夫的沟通。 他的来由,晋王府那儿的状况,各种猜测与推断。 林云嫣仔细听了,又与他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说着说着,心里起起伏伏的,五味杂陈。 她知道徐简艰难,治伤这个决定,对徐简来说格外艰难。 徐简之前跟她说过,他对腿伤适应了,甭管是不是用来宽慰她的话,但开始治就是一场赌。 赌赢了也就是恢复一些,赌输了,他又得落到坐轮椅的地步。 这个决心真不容易下。 可都豁出去了,收获少了,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这么想着,林云嫣便问:“圣上那儿,你想再煽风点火?”
“离九月不远了。”
徐简道。
他说得简单,意思也很明确。 九月下旬,先皇后夏氏的忌日,谁都知道,在那之前,李邵一准能从东宫走出来。 “我之前去看过他,”徐简斟酌着,道,“他憋着一股气,但他还没那么疯。”李邵那人,还需要一点刺激。 林云嫣微微颔首。 没那么疯,是因为有恃无恐。 堂堂太子禁足,确实不是体面事,但李邵这一回丢人丢大了,禁足反而比面对陈米胡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好一些。 圣上是罚了他,但没罚到伤筋动骨上。 等解了禁足,除了安逸伯这样耿直的脾气,也没其他勋贵或者御史随随便便把破事翻出来、当朝对着李邵一通骂。 除非李邵再犯个大事,才会新账旧账一起拉出来。 这一点,圣上知道,李邵自己更知道。 尤其是“忌日”摆在跟前,他太清楚自己禁足的时间了。 知道,就不会怕。 不怕,又怎么会疯? 除非他出不来,他不能在先皇后忌日之前解了禁足,那才是冷冬里的一桶冰水,能让李邵发懵。 徐简是想利用他的腿伤,但仅仅是他还不够,这才需要林云嫣来探望。 探望过后,她的想法也无法直接进御书房,少不得要从慈宁宫里转一道。 她得去哭。 她不怕哭,但她担心皇太后。 她可以拿着娘娘的鸡毛当令箭,但她舍不得往娘娘的心窝里捅刀子。 徐简岂会不知道林云嫣的顾虑? 可这事儿劝不得,饶是他能说出一万种道理,也只不过是“高高在上”而已。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落在了林云嫣的手背上。 林云嫣似是没有察觉,垂着眼想了会儿,道:“我今天过来,自然也是想明白了的。”
她不愿让娘娘伤心,也不想让娘娘为了她与圣上起矛盾,可是,她只能依靠娘娘了。 诚如李邵换酒那一次,她去慈宁宫故意讨酒后、皇太后说的那样。 “哀家一定会走在他前头,等那时候,你被他寻麻烦,你还要从哪儿搬救兵?”
皇太后放心不下她。 皇太后最不甘的,一定是自己在地底下躺着,不能给她当救兵的那一刻。 活着的时候,娘娘能为她伤心,但人没了,就什么酸甜苦辣都不剩了。 她得过得好、能长长久久活下去,才是真的安了皇太后的心。 “我晚些去慈宁宫,”林云嫣的嗓子涩了,“我知道怎么和娘娘说。”
言语宽慰,总归无力,徐简干脆又握住了林云嫣的手。 汗涔涔就汗涔涔吧。 大小事情都说了,徐简才唤了参辰一声。 参辰从外头进来,见他们爷握着郡主的手,视线便又垂下去,只当没看到,得了吩咐后就退出去办了。 徐简让他去请徐缈。 徐缈故意留地方让他和林云嫣说会儿话,这厢不去请,自是不会来。 等着的时候,两人随意说了些琐事,直到听见外头脚步声,林云嫣才抽了下手。 徐简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了。 林云嫣起身,与进来的徐缈问候。 徐缈看了眼榻子边搭着的帕子,又认真看了徐简两眼。 擦是擦过了,但耐不住闷热,额上脖子上依旧渗汗,眼下还是青印,但眼眸明亮,看着精神气就比先前好了许多。 果然。 徐缈又看了眼林云嫣。 这就是心里有人的好处,只要这人陪着说会儿话,能披荆斩棘似的,再痛再乏也能缓过来。 只可惜,这个心上人,还不是身边人。 郡主还没有嫁进来呢。 若是已经成了亲,每日治伤时陪着,比她陪着能有用的多。 虽说是旧伤,大夫说过治伤趁早,且冬天时治起来更不容易,要不然,徐缈原是想劝劝、拖到婚后去的。 “缓过来了吗?”
徐缈问徐简,“缓得差不多了,你就起来整理一下,有什么话等下去前头说,这里还是太闷了,你不嫌,郡主还闷呢。”
徐简应了声。 林云嫣听了,也就随着徐缈先出去。 外头确实感觉凉快许多,林云嫣扶着徐缈站在廊下,秋蝉声声入耳。 她看着徐缈,柔声道:“您看着也很疲惫。”
徐缈抬手在脸上按了按,失笑道:“很明显吗?我今儿还抹了不少粉,看来是没盖住。”
林云嫣轻笑。 “不瞒郡主说,阿简这个腿伤都成了我的心病了,”徐缈长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畏惧,畏惧他这个伤。”
林云嫣低低应声。 人之常情。 “我时常做噩梦,稀奇古怪的,梦到过很多次,”徐缈说着,声音有些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跳,“我梦见过阿简坐在轮椅上……” 按说这些话,她是不该与林云嫣说的,她也只跟夏嬷嬷说过,但这会儿心神不定的,她很想告诉林云嫣。 林云嫣没有打断她,认真听着。 徐缈说得很慢,说到最后眼眶红着,噙着泪:“坐轮椅、腿上挨刀子、拄拐杖,我梦到过各种各样的情景、不同年纪的阿简,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腿伤了……” 林云嫣的呼吸滞了下。 都是梦啊,那些都是徐夫人的梦,可她从那些梦里抓到了一条细线。 各种各样的情景,不同年纪的徐夫人,唯一不变的是,她都疯了。 秋蝉声涌入,凄切又寂寥。 林云嫣想起了徐简说过的。 “她迟早得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