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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邬瑾夹着邬意,邬意夹着钱袋,在刘家盘丝洞似的大宅院里见了刘博玉。
刘博玉有心也冻一冻邬瑾,在四面漏风的水榭中待客,然而再一想,邬瑾是冻惯了的,恐怕自己会先于邬瑾伤风,只能作罢。 请邬家兄弟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坐下,下人送上茶点——刘家的茶点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等最次,只有茶叶几片在茶盏中翻滚,点心乃是今早埋面蛇所剩下的几团油面。 刘博玉先听邬瑾说了账务上的差异,点了点头,愿意以邬瑾的账单为准。 随后他接过小小钱袋,倒出来一数,啼笑皆非,再抬头看看邬瑾,就感觉邬瑾是瘦了。 不过几天,他脸颊就有了凹陷的趋势,面孔发青,眼底下还有两个硕大的乌青眼圈。 “邬解元,三百五十两,”他一捏交子,啧啧两声,“这还不够咱们家打赏下人的啊。”“余下的银子,我写欠条,一定还上。”
邬瑾毫不犹豫道。
刘博玉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就算卖饼一个月能剩下二十贯,一年也只能还……” 他费力算了一算:“一年二百四,你想把剩下的还清,得天长地久吧。”邬瑾答道:“三十六年。”
刘博玉听了这话,真是哭笑不得:“解元,三十六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饮了一口茶,滋润嗓子:“不行,不要欠条。”
他不是为了这几千两银子,这么点银子,随便带个牙雕回来,就够了,他要的是邬瑾给莫家一句话。 骡子能藏半臂长的象牙,能藏拳头大的玉石,能藏数之不尽的香药,还有化冻之后的流沙,也需用骡子去祭。 没有骡子,刘家的漏舶买卖,就只能小打小闹,蚂蚁似的竭尽全力,也只能扛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回来。 他起身冲邬瑾拱手:“解元,算我求求你了,你就去和莫家求个情吧,我不仅不要你的银子,每年还倒搭你一万贯,多好的买卖。”
说罢,他冲着邬意挑眉:“是不是,弟弟?”
邬意心中愤恨,然而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 邬瑾却不许他回避,手掌抚在他后脖颈上,逼着他抬起头来回答——邬意一日不从他背后站出来,就一日无法成长。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只有让邬意真正痛彻心扉,才能成长。 邬意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刘博玉,仍旧是不敢出声,只在邬瑾瞪视下摇了摇头。 邬瑾这才松开手:“求情之事,不必再谈。”
刘博玉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遗憾:“你不去替我们说话,我也不要你的条子,你又还不上欠债,打算怎么办?我可是会把这账本洒的满宽州都是。”
在他看来,邬瑾这个书生,满脑袋都是圣贤书,恨不能做个完人,浑身上下都在冒傻气。 一旦真的碰到事情,就显出无能本色,丝毫不知变通,百无一用,而且软弱可欺,这等巨债,竟也一声不吭承担起来。 可笑。 可怜。 邬瑾摇头:“不赖,但我无力偿还,只能上告,宽州没有市舶司,济州有,济州没有,京都有。”
刘博玉脸上风云变色,瞬间过后,脸带笑意:“难道济州洛水的市舶司不知道宽州有漏舶商,市舶司来了又如何?还能捉到我的把柄?”
他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况且,莫姑娘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手也总有伸不进去的缝隙,你读书不要读傻了!”
他骤然发觉,邬瑾不仅满腹酸腐,还有一身硬骨,挫骨扬灰了,那灰都呛人。 可气! 笑不是好笑,话也不是好话,但他脸上神情始终不凶恶,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放狠话还是在说笑——他这张脸,属实是圆,给他的凶恶点缀了几分憨厚。 邬意害怕,忍不住往邬瑾身上靠,要让邬瑾坚挺的脊梁和后背成为无坚不摧的盾。 邬瑾低头看茶杯中沉在杯底的几片茶叶,感觉茶叶像是数只沉冤之眼,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天色忽然暗了一下,花厅中没有点烛,也随之暗了下去,光影将邬瑾的面孔笼罩的晦暗不明,长睫毛一颤,里面盛着一个清澈的灵魂。 “我知道你们刘家不会伏法。”
“只是我想一个知府、知州身后,有无数敌党在等待他们犯错,市舶司前来,一定会让他们不安,纵然眼下没有动静,也不能确证日后不会一并发作,而引来市舶司的刘家,要不要再用?扶持一个新的漏舶商,想必不会很难。”
刘博玉的心不可抑制的急跳起来,屋中香炉徐徐吐出一股厚重黏腻的香气,随着邬瑾的话一起浸透玄府。 他看到了自己心里的惧怕——邬瑾恰到好处的抓住了刘家最忌惮的事物。 刘家为了骡子和莫千澜冲突,王运生等人不会管,但是因为骡子一事,引狼入室,那他们就会管了。 宽州官场若是齐心,完全可以再造一个漏舶商出来,失去庇护的刘家,也会渐渐消亡。 北风渐起,屋檐下铃铎“叮咚”做响,刘博玉审视着邬瑾,心想此人在可气之余,又多了一重可恨。 还有可怕。 轻轻一捏刘家的软肋,留下一张要还几十年的欠条,既威慑了刘家,又不留下自己的把柄。 一个束缚在“温良恭俭让”壳子里的书生,仍能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厉害。 得杀了他,否则日后刘家和莫家冲突时,他定然会站在莫家那一方,刘家反受其害。 可是杀就得杀的巧妙,而且一次若是不成,就不能再动第二次手,以免引起莫聆风注意。 一片寂静中,他杀气腾腾,时明时暗的光线从明纸中透进来,虽然晦暗,却十分柔和,将瓷盏映照的好似琉璃。 刘博玉十根圆圆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在思索的同时开了口:“好,我让你写欠条,每个月还三十贯,直到还清为止,也不必请第三方做见证,我相信邬解元为人。”
说罢,他令下人去取笔墨纸砚来。 不消片刻,下人就将宣纸铺好,邬瑾提笔蘸墨,写道:“立欠债人宽州府十石街邬氏弟子邬意名下,今欠宽州府刘尺巷刘博文款白银八千六百二十两,特立此据,元章二十三年元月初一。”
写过后,他将借据放至邬意面前:“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