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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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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瑾走入二堂时,天地间已是一片白茫茫,下人撩起厚重风帘,一股含着浓郁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冻在外面的双手瞬间麻木、发热,两眼让热气烘的睁不开,一时间连气都透不过来。

  太暖了。

  他稳住身形,看向前方,莫千澜坐在正中太师椅里,披散头发,头上扎着数根长针,衣裳层层叠叠,胸前敞开,也刺着银针,上面还有大片红痕,格外刺目,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刮过。

  李一贴只穿一件单衣,热的满头是汗,扭头看向邬瑾,立刻走上前来,攥过他手腕,凝神一探,随后帮他脱了鹤氅,捏了捏白色圆领直袖长衫,见并不算厚,才道:“殷北,邬通判不能发汗,给他取一顶轻软的巾子。”

  殷北应声而去,莫千澜掀动疲惫的眼皮,见邬瑾一丝不苟,对他行礼长辈之礼,开口道:“不要多礼,坐。”

  李一贴带邬瑾坐到末座,远离炭盆,伸手在邬瑾脖颈后方一探,干燥,有暖意,正合适,才放心道:“药喝了?”

  邬瑾点头:“喝了,多谢您记挂。”

  “我怕砸了招牌。”

李一贴走回莫千澜身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擦去额上汗珠。

  刻漏香烧到巳时,悬挂在香柱上的小小铜球掉落,发出“咚”一声响。

  他伸手拔针,下人端着药进来,送到莫千澜手边,莫千澜慢慢喝完,拿帕子擦去嘴边药渍,咳嗽两声:“你去吧。”

  他吩咐下人上茶,下人收拾药碗退出去,李一贴穿上狐裘、戴上貂帽,拎起药箱,看一眼两个劳神劳心的病人,无声一叹,也离开这是非之地。

  莫千澜一只手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缓了缓神,仔细看邬瑾。

  他见邬瑾人在病中,端方姿态不改,谦恭神色不改,清明目光不改,心道此人始于自然之意,通于嘉美之道,和于利物之宜,正于万物之阳,很好。

  他浮起笑脸:“邬通判不必如此正襟危坐,今日我也没别的事,只是为你解惑。”

  邬瑾道:“请大爷赐教州府衙门失火,衙役死亡三十人,护院死亡二十八人一事。”

  下人送上茶点,莫千澜端起自己的续命参茶喝了一口,避而不谈:“我是怀璧之罪,你是怀民之罪,但我在你这般年纪时,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邬瑾隐隐听到埙声,从远处传来,他分神一瞬,又收起心:“没有仁心的人,过多的勇气是件坏事。”

  莫千澜也听到了埙声,看一眼窗外,又转头看向邬瑾,岔开了话:“京都对你,并非易处之地,不止京都,如果没有明君,你无论在哪里为官,都很艰难。”

  邬瑾问:“那您心中的明君是太子还是魏王?或者另有其人?”

  有此惊世骇俗之问,便有惊心动魄之答。

  莫千澜话有深意:“信任你的,就是明君。”

  他伸手拨动一粒蜜饯:“人一旦为君,万人之上,耳目难免闭塞,又听信奸诈小人之言,明也成了不明,唯有一人真心相待,矢志不移,君子之心,才可相托。”

  邬瑾道:“可翻天覆地,谈何容易。”

  不仅仅是揭竿而起,还因莫聆风是女子。

  “是不容易,我也没有余力再去做此事,”莫千澜拿起蜜饯,泡入滋味苦涩的参茶中,“只能以雷霆手段,辖制魏王,借和谈之举,绝地逢生。”

  他看到了邬瑾沾满灰尘的鞋边:“你从州府衙门过来,我知道你心中为那些枉死的人悲愤,就像馆驿那次一样,但你要明白,继续拖延,只会让国朝内外交困,快刀能斩乱麻,总有人要做刀下亡魂。”

  “那些人也是人。”

  “是,我的报应,我会去地狱中领受,我也会付出巨大代价,让边关平静十年,同时保住莫家。”

  邬瑾不给他任何思考时间:“什么代价?”

  莫千澜和盘托出:“和谈时,只要金虏在誓书中让莫家主宽州,十州之财,我就拱手相让。”

  邬瑾道:“我不相信你。”

  莫千澜饮半盏茶:“我的死期,不过数日了。”

  屋中忽的静了下去。

  大雪纷纷飞,寒风凛凛过,炭火灼灼烧,天地寂寂声。

  邬瑾一征,万千疑惑止在胸中,凝视着莫千澜的面孔,难以置信,又早有预料。

  因为这一天早晚会来。

  他端起茶盏,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茶盏荡起一圈涟漪,才知自己落了泪。

  纵使莫千澜罪恶滔天,满手鲜血,是地狱修罗,他依旧为他落泪。

  莫千澜这一生的波澜壮阔,少有的欢欣,伴随大半生的病痛,都走到了尽头。

  与此同时,他的疑虑也因此解开。

  莫千澜为何在十月初二日,得知他死谏的消息才选择行动。

  因为他是莫千澜物色的托孤之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莫聆风时的那一夜,裕花街的五光十色,靡靡之音,醉生梦死,一个小姑娘,坐在兄长肩头,用一双早慧的眼睛扫向他,看穿他的困顿窘迫,使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无声而碎。

  原来悸动,真的只在一瞬。

  她最爱的兄长要死了,他不能、也不会丢下她。

  而他是第三次,做罪无可恕的共谋者——不要过问州府衙门失火,不要管魏王被囚,不要参与和谈,闭上眼睛,闭紧嘴巴,不看那些枉死的人。

  往后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次。

  喉咙里有铁锈味,他咳嗽一声,又把血咽回去,压下腹中剧痛。

  莫千澜起身,拄着玉杖,走到邬瑾身边:“我会让刘博玉前往金虏送信,黑暗里行走的人,也自有他的用处,你若还是不信,可以在这里等。”

  他伸手摸向邬瑾心口:“我的话都说了,那么你对阿尨,是否也真心相待,矢志不移?我能否将她托付给你?”

  他的气息随着声音一点点吞咽入腹,暗沉嘶哑,是曲终人散时的一点余音,颤颤巍巍,吊着一口气,不想断绝,不愿离场。

  然而世事不由人。

  邬瑾胸中壅塞的厉害,只觉莫千澜一双眼睛看到自己心里,点了点头:“是。”

  他推开莫千澜冰冷沉重的手:“但我并非赵先生。”

  “我知道,”莫千澜松开手,慢慢走回去坐下,“我知道,要颠覆天下,需要杀伐,要聚拢人心,需要仁爱,这一点,你比世恒好,百姓也会因你而得福。”

  他从容操纵邬瑾,就像操纵局中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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