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过后,寿宴依旧,歌舞依旧,众人却早已无心观赏。不多时,一人进了建章殿,绕过宾客和歌姬舞姬,来到皇帝身边,动静不大,却吸引了不少目光。“这人是顺天府尹罗宗容。”
林苍漠将唐妙筠柔若无骨的手握在掌心,曜石般的眸中闪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他并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不会听那徐太医咄咄逼人地问了一阵,就觉得此事真是卉珍所为。而他那年纪已经老迈的皇兄也还没有老糊涂,哪会听不出这幕后主使或许真是唐诗若?要是这罗宗容刻意隐瞒真相,维护唐诗若,无论冒着什么样的风险,他都会亲自出面调查,非要将真相揭穿不可。那夜在东宫,唐诗若阴测测说她手中握着唐妙筠和南儿性命的一幕,是他此生怒火最盛之时。只要那个女人活着,唐妙筠与南儿就不知还要经历什么样的危难,而他又怎能容许这一切发生?那罗宗容凑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帝抬了抬手,宴上歌舞顿止:“将那人给朕押上来。”
看来是要当众审问?唐妙筠唇边勾起淡淡笑意,也好,看戏自然要看到结局。唐诗若不是最擅长设局吗?她最擅长的,则是破局,要是有人敢替唐诗若隐瞒真相,她不介意站出来见招拆招。被押上来的是个小太监,干干瘦瘦,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精干劲儿,刚一跪地就忙不迭地伸长了脖子喊冤。“喊什么喊?还不快把你做过的事交代出来!”
那罗宗容横眉瞪向他,大抵是曾担任过武职,浑身上下都是肃杀之气,只一瞪就吓得那小太监把头缩了回去。“奴才要是都交代了,皇上能否给奴才一个痛快?”
那太监大着胆子问。给一个痛快?看来真是犯了死罪,而且是要被车裂、凌迟的大罪。唐妙筠饶有兴致地瞧着,这戏,还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出乎她的意料,一向杀伐果决的皇帝,竟也大恩大德了一回:“你若老实交代,朕可以留你全尸。”
一个小小太监,自然起不了什么风浪,那幕后掀风播澜的人,才是他深恶痛绝,要处以极刑的!小太监闻言终于长舒一口气:“皇上,那茶里的珏石粉,的确是小的所放,可那磨出珏石粉的镯子,却是卉珍良媂给的。她说这是她从一个蛊婆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宝贝,磨出的粉末,服用之后能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小的拿银针验过,见的确不是毒药,才……才敢掺在皇上的茶水中的……”“事到如今,你还敢花言巧语!”
罗宗容重重一拍案。“听他说下去。”
皇帝抬了抬手。“小的自己也偷偷服用了一些,绝对没有加害之意啊皇上……”那人连连磕头,磕得砰砰直响。“皇上,太医已验过,这人的确私自服用了珏石粉,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歹心。至于那罪妇卉珍,一直不肯承认她见过这太监,非说是一个刺客将她领进宫的,之后就没与旁人接触过。她怀胎七月,属下不敢对她动刑,所以……”那罗宗容犹豫地看了皇帝一眼,似在请示什么。“太子呢?”
皇帝问。“太子殿下开宴前就醉了,一直都在南殿睡着呢。”
一旁的老太监小声道。先前顾忌着众多使节都在宴上,他不敢说实话,只说太子身体不适,此时知道再也隐瞒不得,只得将此事告诉了皇帝。“给朕把他叫来。”
皇帝面上有了怒容。这是他的五十寿辰,他最为器重的儿子,却因醉酒而误了贺寿,简直不孝至极!却说南殿之中,太子被冷水泼了头,又被灌了满满三碗醒酒汤,才终于醉意全无。一开始气得要将这群以下犯上的宫女太监斩首示众,听几个太监说完今日宴上发生的一切后,一腔怒火才尽数化作了惧意。若说下毒一事是卉珍致使他人所为,他是头一个不会相信的。他之所以会宠幸卉珍,就是被她单纯的心思所打动,这样一个毫无城府的小女子,又怎能布得下如此巧妙的一个局?说起来,倒更像是唐诗若那个女人所为。可那个女人分明在太医院中,据说日夜有人看守,哪有本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怀着满心疑问,他来到了建章殿,一抬头,皇帝正神色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方才在何处?”
太子生平最怕的就是皇帝,闻言心如擂鼓,连忙垂下头道:“儿臣……儿臣方才在南殿。”
“在南殿做什么?”
皇帝又问。“这……”太子结舌。他总不能当着众宾客的面,说自己在酩酊大醉吧?“说!”
皇帝厉声喝道。太子立刻跪地,硬着头皮说:“儿臣……儿臣今日喝醉了酒,误了父皇的寿宴,还请父皇责罚。”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尤其大臣和各国使节,面色均变得有些诡异。太子是储君人选,储君乃国之根本,关系到今后的江山社稷,若这样一个轻重不分、喝酒误事的人登上了皇位,池国恐怕危矣……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要废了太子,若不是,又怎会让太子当众出这么大的丑?太子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不住地磕头,心里始终存着一丝能逃脱责罚的侥幸:“儿臣不孝,请父皇息怒……”皇帝并没叫他平身,声音苍老而森严:“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儿臣听说,卉珍意图谋害父皇。”
太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皇帝一眼,很快又惴惴不安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你给朕找了两个好儿媳啊!”
皇帝冷笑一声,笑得他愈发胆战心惊,“一个疯疯癫癫,假怀皇嗣,一个胆大包天,想要毒杀朕?”
“卉珍不会毒杀父皇……”太子辩解道。“不是她那是何人?”
皇帝盯着他低垂的眼睑。事到如今,摆明了是祸出东宫,而太子怕是一直以来对他都只有惧意,没有半点血肉亲情……如果顺天府查出下毒一事的幕后主使,就是他这不中用的儿子,他也不会有半点诧异。“应当……应当是那唐诗若。”
太子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是太子妃,可有任何证据?”
皇帝问。太子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那女人心思阴险,整个东宫的人都怕极了她,所以……所以……”看着他惶恐至极的模样,皇帝心中失望至极:“所以你并无任何证据,证明此事是太子妃所为。”
“是……”太子点头,汗珠刚一擦去,就又重新渗了出来,于是他不停重复着这一动作,看上去好生可笑。“但刚刚已有人指证,说你那卉珍良媂才是幕后主使,如果你是朕,会如何决断?”
皇帝又问。闻言,唐妙筠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这恐怕,是皇帝给太子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儿臣……儿臣会将那疯妇交给顺天府严加查办,至于卉珍……她怀了儿臣的子嗣,还是等到十月临盆之后再做审问的好。”
太子思忖道。这话虽然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众人都能听出,太子心中始终是偏袒那卉珍良媂的。皇帝眼底的最后一丝光亮终于熄灭,冷冷道:“好一个严加查办,好一个临盆之后再做审问,从今日起,你不必再住东宫。太子之位,能者担之,不是你这等无德无才、有失公允的不孝子可以胜任!”
太子大惊失色:“父皇……父皇,我……”“来人,把他押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皇帝抬了抬手,霜染般的鬓角仿佛一瞬间又多了几丝白发。“真是可惜。”
唐妙筠兀自喃喃。“可惜什么?”
林苍漠看向她。“可惜唐诗若玩火自焚,一手策划了这出扭转乾坤的好戏,哪晓得不仅未能扭转乾坤,还将她那太子妃之位搭了进去。”
唐妙筠撇了撇嘴。建章殿内的好戏,已上演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唐诗若这个不显山不漏水的幕后主使,得知皇帝的决断后,究竟会露出何种表情……“不管这件事是何人所为,对你那二妹而言,都没有半点好处。”
林苍漠道。唐妙筠微微勾唇,若有所思:“她不是轻易言败的人,只要不被埋进棺材里,就还会继续兴风起浪,况且如今只是失了太子妃这一身份而已。”
“本王不会让她继续兴风起浪。”
林苍漠眸光渐冷。“你想插手此事?”
唐妙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微暖,却又不得不出言阻止,“皇帝不是傻子,如果发觉你牵扯其中,定会借机对你发难。”
“不知为何,本王有种预感,这次不除唐诗若,今后恐怕很难除去。”
林苍漠两道剑眉微蹙。“太子树倒猢狲散,唐诗若这个太子妃很快也会变得孤掌难鸣,不过我深知她的秉性,越是如此,她就越要放手搏上一搏。不过眼下她已无棋子可抓,只能亲自动手,一旦被我抓住把柄,就再也逃不脱了。”
唐妙筠扯了扯嘴角,既是在劝林苍漠,也是在劝自己要沉住气,“所以,我们不必急着动手。”
“你说得不无道理。”
林苍漠微叹,“本王是不是太冲动了?”
“难得见你冲动几次,且每次都是为了我和南儿。”
唐妙筠揉了揉他微蹙的眉心,笑道,“什么时候你若不冲动了,就是没将我们母子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