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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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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临近中午的时候,那个名叫女辛的侍女施施然而来,说是遵照雾隐公的吩咐,请贵客们去见夫人。  “久等啦!主人叫奴婢来接引诸位去主院哩。”

她轻俏地说,“夫人昨夜身上不好,已经挪到那边去休养了。”

原来塔楼所在的那个院子便是这座庄园的主院,几人跟女辛出了浮馨阁,一路往东。鄢辞发现这里的白天和夜晚仿佛两个世界,正午的骄阳驱散了所有的诡谲阴郁,花园里姹紫嫣红,连夜里弥漫的那种脂粉香都变淡了。  看来王司理说得没错,雾隐公修得确实是燔石道,子时开炉,鸡鸣封炉,重要的修行都在夜晚。  很快主院便在眼前,女辛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道:“咱们到啦,请进来罢!”

这是一座非常古怪的宅院,不方不圆,南北不正,房屋很多,但盖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没有一座是和旁边挨着的。  “果然是燔石塔。”

王司理一看之下便笃定地道,“看,这些房子是按燔石道对六爻八卦的解读布局的,和正统道教完全不一样。”

鄢辞不懂道教,只看出这些屋子离得都不太远,连起来仿佛一个歪歪扭扭的不规则的圆,将一座三层半的塔楼围在正中。  那塔有十几米高,土木结构,辅以青色条石作为塔基。下层非常宽阔,往上层层收缩,至塔刹只有一人宽窄。  塔体外墙微有剥落,看上去已经经历了一些风霜,塔顶铺着青瓦,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塔松,泛着沉沉的墨绿。  “请,请!”

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拄着乌木杖摇摇摆摆走进了燔石塔黑漆漆的门洞。  塔内很宽敞,窗户却很小,且开在很高的地方,一道道阳光从上面投下来,形成纤细的光柱,灰尘在其中轻盈地跳舞。  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打着无数抽屉格子,有点像中医馆的药橱,上面用某种古拙的文字标着名称。那文字介于甲骨文和篆书之间,鄢辞依稀认出几个——返魂金、蹑空藤、帝休……都是从没听说过的东西。  冷气漫过脚踝,鄢辞一低头,看见青烟从地面的青砖缝隙中丝丝凝聚,盘旋而起,化作一米来高的小人。  四五个小人相继出现,好奇地看向他们,有的背起竹篓,有的推起带轱辘的人字梯,而后互相配合着从高处的药橱抽屉里取出几块亮晶晶的东西,丢在背篓里。  “大家都很忙哩。”

管家捻着胡须说,“荒丘的习俗,纳征三日内新娘就要过门啦,老爷疼惜女儿,总有备不完的东西。”

小人手脚极快,不一会儿便装了满满两个大背篓。一个顶着青帕的小人跑到楼梯下面,拉了下缠在扶手上的麻绳,清脆的铃声立刻从楼上传来,接着便是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是个足有两米高的虬髯力士,青皮赤目,肌肉贲张的身体裹着件血污的罩衫,肩上扛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  他一步一步像是要把楼梯踏断,连楼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伴随着无数灰尘掉落。  “咄!”

青面力士将布袋子往地上一丢,又扛起小人送上的竹篓,返身拎回了楼上。小人们发出唧唧呱呱的嘈杂声,合力抬起那布口袋。几块白色硬物从里头掉了出来,铛啷啷滚到鄢辞脚下。  他退了一步,发现那是某种动物的腿骨碎块,不知道如何炮制过,泛着蓝色荧光。  顶着青帕的小人跑过来捡起那几块骨头,用衣摆兜着,摇摇晃晃爬上木梯,然后指挥下面的人将自己推到一处药橱,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鄢辞看见抽屉标签上写着三个字——“玉琼枝”。  “玉琼枝……那是什么?”

鄢辞问王司理。  王司理脸色难看:“玉琼枝,也叫肉琼枝,是人的大腿骨。”

自古便有人肉入药的典故,算不得十分离奇,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所有人不免都想到了那个彻夜未归,被管家视为无物的人。  阿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管家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惶恐,仍旧一脸和气谦卑的笑容:“药奴们都在忙哩,咱们就不要打扰他们干活儿啦,耽误了晚间升炉,主人可要责罚呐。”

小人们都流露出恐惧的表情,纷纷点头,又忙忙碌碌整理起药橱来,看来非常惧怕雾隐公。  “请,请。”

管家佝偻着身子往楼上走去,“上头便是力士的地盘啦,这些天主人派的活儿有些重,他一劳累脾气就不太好,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二楼是一个类似工坊的空间,面积比一楼小一圈,照旧是顶上开着几扇高窗,光线略显昏暗。  工坊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玛瑙研钵,有两三个浴缸那么大,里面盛着暗褐色的糊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泛着刺鼻的腥香气。  屋顶上吊垂着一组简单的齿轮锁链装置,连着个巨大的玛瑙杵,那个穿着血污罩袍的力士绞动轮|盘,那玛瑙杵便被铁链和齿轮带动,一下一下锤着研钵里的糊状物。  物料四溅,杵子与研钵碰撞,发出铿锵的金石之响。管家叹道:“锤药可是个力气活儿啊,力士从前天夜里锤到现在,配料还没弄全哩,偏偏夫人昨夜恶化了,老爷又让他烧了好多昙灰。”

视线扫过屋子一角,惊喜地道,“哎呀呀,香引已经培起来了,天可怜见!只要是为了夫人,老爷他真是一刻都等不得呢。”

“啊!”

阿黛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像是被电打了一样跳了起来,“啊!那、那是曾……”  众人随她看去,只见屋角的木架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陶盆,里面盛满了红褐色的砂质细颗粒,有点像是染色的土壤。一个球状物半埋在“土壤”里,只露出三分之一,泛着幽蓝的荧光。  不,那不是普通的球体,而是一颗人头,一颗半腐烂的人头。  人头鼻子以下都埋在土里,露出两个鸡蛋大的黑洞洞的眼眶,其中一个已经烂光了,露着白森森的骨头,另一个只烂了一半,包裹着一些黑红的碎肉,几根将断未断的筋膜缠绕其中,挂着一粒浑浊的眼球。  虽然已经烂得七七八八,大半还埋在土里,但只要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那是曾钢的头颅。  “操!”

曾铁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喝,想要冲过去,被王司理一把摁住。  阿黛整个身子直往下出溜,鄢辞将她扶住,道:“别看!”

阿黛发出一声呜咽,靠在他肩头瑟瑟发抖。  冯山山也是心肝脾肺肾一起哆嗦,非常想也找个地方靠一靠,在鄢辞和张大元之间犹豫了半天,选择了自己挺着。  “真是上好的药基啊,公子您瞧。”

管家指着那陶盆中的人头,一脸感激地道,“多谢您送来的厚礼,这株‘浮生如何’是老爷为夫人培植的香引,已经种了几年了,怎么问都不开,现在总算找到合适的药基,要开了!”

腐烂的人头上长着一株细小的植物,有两片叶子和一个花蕾。叶子呈圆形,小而厚,像墨绿色的硬币。花蕾则晶莹剔透、娇艳欲滴,仿佛用上好的芙蓉玉雕成,顶端张开了一点小小的缝隙,似开未开。  它的植株构成很简单,根系却极庞杂,蛛网一般附着在曾钢的人头上,有些甚至穿透了坚硬的颅骨,如垂丝一般延伸进下头的泥土当中。  一束金橙色的阳光从高窗内投进来,照在木架上。极致的娇美与极致的丑陋就这样集中在一个粗糙的陶盆里,形成无法形容的视觉张力,令人头皮发麻,心尖悸动。  “叮——”一声轻响,众人悚然一惊,只见对面立着一座日晷,指针的影子划过“午”的刻度,带动机扩敲击铜铃,发出清脆的报时声。  力士停止锤击,疲惫地喘着粗气。管家走到陶盆前,充满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花蕾,抑扬顿挫地问道:“浮——生——如——何?”

娇嫩的花蕾似乎轻颤了一下,顶端的缝隙稍微变大了一点点。  “又开了一些呢,如此问到子时,应该就能盛开了!”

管家欣喜地道,“有‘浮生如何’作为作香引,老爷为夫人合的涅槃香定能成功!等小姐嫁到荒丘,狐修大人施展秘术,夫人就能彻底地起死回生了!”

老头说着说着情绪来了,竟潸然泪下:“老爷他呀,真是世间最有情有义的男子啊!”

“……”鄢辞看着老泪纵横的管家,脑海中浮现出战战兢兢的小人,过劳工作的力士,泥塑僵化的夫人……  雾隐公修道怎么样他不知道,人事管理方面一定是个PUA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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