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听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 “此事臣于《太平十策》亦早有建言。”
“哦?说来听听。”
解缙朗声道:“周朝之所以长久天下而为后世共知,便是因封建诸侯而少其他,此乃万事不易之论。”
听完第一句话,朱棣心里当下就明白他爹朱元璋为啥夸了解缙,然后就让他回家十年再来了。 这都离周朝两千多年了,合着解缙这番恢复周礼的离谱理念还坚持着呢。 解缙依旧在滔滔不绝。 “诸王所分封的地方,应当遵循古代诸侯的制度礼节,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庶子十岁以上的,就应该在水陆都会山川要害之处别封一县。这样十年之间,州县将尽为侯国,而天下诸侯皆陛下兄弟子孙矣,大明岂不似万年磐石般坚固吗?”
朱棣额头的血管已经开始跳了。 朕这边打算和平削藩才选择给宗室加俸禄,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建议朕要全面恢复封建的意思了?! 朱棣权当他腐儒空谈,方才强压下心头不满。 可人就怕对比。 如此一来,朱棣想想姜星火的超远洞察,再想想姜星火给出基于现实情况解决问题的绝妙计策,那种拿捏人性的高超设计,朱棣心头就难免对书生意气的解缙不屑一顾了起来。 “画,朕留下了,解侍读先回去吧。”
解缙告辞后,朱棣显得有些烦躁地说道。 “这个解缙,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可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脑子里装的是青铜器吗?”
朱棣迟迟没有听到道衍的答话。 当朱棣转头看到全程坐在蒲团上观摩棋盘,一言不发的道衍时,却忽然醒悟。 道衍嘴角的笑意,都快憋不住了。 “好啊!这个解缙装傻,跟朕耍心思呢!”
朱棣心思电转,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中午在诏狱里姜星火带给他的快乐,马上就被解缙给他偷偷喂屎的恶心感代替了。 只有世子才能袭爵! 解缙的建言明面上是回答朱棣提出的宗室供养问题,可实际上,还是在用礼法来告诉朱棣,立太子,要立原燕王世子朱高炽! 至于所谓的“选择贤能的人作为相国来辅助”,那么谁是辅助朱高炽的贤能之人? 自然是在说他解缙自己! 而“只有世子才能袭爵”,更是让朱棣心里膈应的不行。 因为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朱棣,可是次子! “朕让他给宗室供养问题找答案,他跟朕指桑骂槐!”
朱棣重重地一拍栏杆,木头上出现了几丝裂纹,犹自怒意未消。 “聪明人自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
道衍终于开口道:“便如解缙今日撕天王殿中画,献白虎回眸图,言周朝分封时......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罢了。”
“哼!”
朱棣冷哼一声,愤愤道:“朕知道,这些文臣都不喜欢朕,觉得朕是个谋逆的贼,就如五代那些‘兵强马壮者王之’的军头一般......跟朕像的老二,他们同样不喜欢!他们更喜欢跟建文那般【对文官仁厚】,好被他们捏弄的老大!”
朱棣自知一时失语,好在他在道衍面前倒也不用顾忌什么,收回话题后转而说道。 “聪明人都喜欢耍小聪明,那姜星火不比解缙这班人聪明到天上去?”
“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嘴上说的清高,往上爬的时候腰弯的比谁都低!”
朱棣撩起衣衫坐在棋盘的凳子前。 “姜星火,确实是老衲所见绝顶聪明之辈。”
喟然一声叹息,道衍从棋篓里拈起一颗棋子又放下,连连说道。 “杀之可惜......杀之可惜......” 朱棣凝视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棋局,低头问道:“所以道衍大师还是认为,此人应杀吗?”
“那容老衲放肆一问。”
道衍枯瘦的手掌覆盖在棋局上,与朱棣认真对视。 “若是不杀姜星火,陛下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大师何出此言?”
朱棣微微诧异。 道衍伸手搅乱了棋局,平静说道:“靖难之功,若二皇子为陛下麾下武将,陛下觉得功劳能排几何?”
“自然是第一。”
朱棣几乎毫不犹豫,事实上,这也是燕军公认的事实。 靖难之役,勇武的朱高煦跟随燕王朱棣左右,每战必身先士卒。 夺旗、斩将、先登、破阵,当得上一句“勇冠三军”。 武夫不懂那么多道理,他们只认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劳,以邱福为首的武将们,对朱高煦极为拥护。 而后方负责统筹粮草辎重、民夫辅兵、守备治理这些事务的朱高炽和道衍,当然也有功劳,但这些功劳跟统御燕军重骑的朱高煦那过于耀眼的战绩相比,就黯然失色了太多。 “大皇子宽仁,善于处理政务;二皇子勇猛,善于带兵打仗。他们都只继承了陛下的一半天赋,而谁能补齐缺失的部分,谁就能成为更像陛下的继承者。”
“陛下是要做盖世功业的,老衲今日说话也放肆一些。”
道衍凝声问道:“陛下虽然知道在法理、治国方面讲,大皇子更适合成为储君,可陛下是更疼爱酷肖自己,与自己既是父子也是战友的二皇子,对不对?”
面对道衍的灼灼目光,朱棣抿紧了嘴唇,最终点头。 朱棣与道衍相交数十年,一起干造反掉脑袋的勾当,他很清楚这位老朋友对他的真诚,同样,他也不打算隐瞒这种并没有太多隐瞒必要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朱棣还有一個可以言谈无忌的人,那也只能是不为财不为权,陪了他二十年,只为实现【心中理想】的道衍了。 “以前不光是陛下觉得二皇子性情顽劣无法教导,就连太祖高皇帝也是,亲舅舅魏国公也是......那陛下仔细想想,可有哪个人,能如姜星火一般,让二皇子如此发自内心地尊敬,并愿意听从他的教导?”
朱棣沉思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道衍说的是对的。 没有人能从小暴躁顽劣,在外飞扬跋扈动辄杀人的朱高煦,能这么愿意听教导。 道衍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大皇子还能通过学习,学会带兵打仗吗?”
“炽儿跛足,身形又胖,自然是不能的。”
“可二皇子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能学到如何为政,如何管理。”
道衍目光捉摸不定,“而今靖难刚刚结束,二皇子正是军中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 “陛下若是不杀姜星火,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