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佩语气中的恨意, 浓烈到让人心惊的地步。她一番情真意切的诉说,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神巨震,久不能言。
江采霜起初为她和红知的遭遇而心生同情, 眼眶酸涩, 可听到后来,反倒更被她们的情谊和勇气所打动,只觉得她们都是重情重义,可敬可叹的人。 原来当初在醉香坊听到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只不过主角并非香墨,而是红知。 江采霜默然良久, 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那个老员外呢?”“那老色胚本来就没几年活头,几年前就死了,还是一头倒栽进恭桶中溺死的, 真是恶有恶报哈哈哈。”
香佩语气癫狂, 满脸泪水,神情似哭似笑。
“只恨他死得不够早,不然也不会白白搭上红知的一条命。”香秦抬起衣袖给香佩擦泪, “我们已经为红知报仇了, 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香佩来到堂中跪下, 声泪俱下地磕头, 嘶声祈求:“几位大人,红知死的时候,香秦还不在醉香楼。她甚至从未见过红知, 只是听我说起这件事, 便一口答应帮我报仇。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谋划, 马兴凡也是我亲手所杀。请诸位青天大老爷明察,要砍就砍我的头,放过香秦吧。”
香秦与红知素未谋面,却愿意帮她报仇,香佩已经感激不尽,哪能再连累她丧命? “佩英!”
香秦打断了她的话,身姿笔直地与她跪在一起。
香秦眼眸泛起赤红,话语铿锵有力,“我也是有妹妹的人,你与红知姐妹连心,我亦能感同身受。当初我既然答应帮你报仇,就断没有让你一个人承担罪责的道理。若我今日苟且贪生,他日到了黄泉路上,有何颜面见我父兄?我秦家人情愿赴死,也决不会做此等背信弃义之事。”初次听到红知这个名字,香秦便已经决定要帮香佩实施复仇。 她自己的妹妹含恨而逝,可她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寻仇都不知要往何处寻。 红枝,红知……这难道不是冥冥中的天意吗? 看着这一幕,江采霜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们两个不幸沦落青楼,却比许多养尊处优的人更有情有义,不折风骨。亲如姐妹之人被那样欺辱而死,却无人为她们讨公道,她们除了自己为姐妹报仇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侠义勇敢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这世道的过错? “燕公子……”她看向燕安谨,后者安抚地冲她颔首,示意她稍安勿躁。 江采霜暂时按捺下焦急,等着这场案子的后续。 以她对燕公子的了解,他绝不是那样是非不分,心肠冷硬的人。 燕安谨不急不躁,节骨分明的手指虚搭在茶盏边缘,“你们二人,行凶时用的什么凶器?”
香佩忙答:“用的是博古架上那只金蟾,我趁马兴凡不注意将他打死,用衣袍擦净了上面的血迹,把他的尸体拖到了博古架下面。”
“不,香佩与马兴凡相对而坐,唱曲对饮,是我从背后杀了他。”
香秦沉声反驳。
“人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两个人争着当凶手,这在开封府的大堂上,还是头一回见。 朱判官不禁有些头大,“世子殿下,这……”案子要如何继续往下判呢? 吴仵作提出质疑,“不对啊,今日下午,世子殿下命人把金蟾送到了我这里,我检查比对过了,尸体后脑伤口平整,整个颅骨都碎裂了,不像是金蟾能砸出来的。”
随从举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金蟾。 吴仵作取走金蟾,蹲在地上,掀开了尸体盖的白布,“诸位请看,马兴凡后脑的创口极大,这只金蟾至多砸破他后脑一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造成这么大且平整的碎裂伤。就算用金蟾砸了多次,伤口也不可能这么整齐。”
众人摸不着头脑,“吴仵作在开封府任职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二人有意隐瞒?”
江采霜注意到,堂下跪着的马忠才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偷偷把头压了下去。 他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燕安谨轻笑了声,笃定地道:“自然是因为,在醉香坊二人走后,有第三个人进了房间。”
“谁?”
香佩和香秦异口同声问道。
“马忠才。”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马忠才猛地一哆嗦,惶惶然差点跌倒在地。 他连滚带爬地来到大堂中央,不停地磕头,“听见花瓶碎裂的声儿,小人好奇之下便进了房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按我朝律法,马兴凡在京中无亲无故,无妻无子,他一死,所有家产都会散给家奴。你身为管家,自然能分得最多。”
“……是,是。可小人对老爷忠心耿耿,断不敢惦记主家财产。”
燕安谨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语带微嘲,“这么说,你是自愿放弃这笔财产了?”
“这、这……”马忠才眼里闪烁着精光,明显舍不下这一大笔家财。 他这副贪婪又畏缩的模样,被所有人都看在眼底。 “你方才说你该死,你的确该死。因为你在花瓶碎裂之前,便已经进了屋中。”
马忠才惊慌至极,哆嗦着干裂的唇替自己开脱,“香佩说主人已经睡下,小人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进屋打扰。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不明白?”
燕安谨轻哂,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么你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马忠才眼神游移,“小人急着来报案,不小心被树枝划到了脸。”
“何处的树枝?”
马忠才支支吾吾,“这……天色太黑,小人记不清了。”
燕安谨掀起茶盖,慢条斯理地吹开上面的浮沫,语气依旧慢悠悠的,“到底是被树枝划破,还是被花瓶碎裂之时,飞溅的瓷片所伤?”
就在马忠才犹豫挣扎的时候,梁武厉声喝道:“你休想逃脱!只需让人对比你脸上的伤和碎瓷片,便能一清二楚。”
“小人、小人的确在亥时之前进了屋,脸也是被花瓶碎片划破的。”
“你为何会提前进到屋中?”
“因为……”马忠才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身体抖如筛糠,想不出辩驳的话。 江采霜在此时插话进来,“若他心里没有鬼,根本不需要隐瞒脸上的伤,除非……” 燕安谨不疾不徐地出声,替她补充上后半句,“除非马忠才进屋的时候,马兴凡还没有死。”
“什么!”
香佩惊讶。
江采霜连忙问:“香佩姐姐,你们二人离开之前,可曾探过马兴凡的鼻息?”“……不曾。我们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那就对了,你们并没有把马兴凡打死,后来他应该发出了动静,马忠才这才进屋。”
江采霜边思考边分析道,“可马忠才看到主人没死,却并没有立刻去请大夫。花瓶便是在这期间坠地,飞起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
燕安谨目露赞赏,“道长可还记得,案发现场的瓷片是如何摆布的?”
“花瓶的碎瓷片迸得一地都是,不过因为马兴凡躺倒在地上,所以他躺过的地方没有留下瓷片。只有……”江采霜脑海中灵光一闪,“只有脑后有一块瓷片。可是如果马兴凡一直躺在原处,瓷片怎会被他压在脑袋底下呢?”
人先躺倒,花瓶后碎,若是人一直躺着不动,瓷片怎会钻到人的身体下面? “这说明马忠才挪动过马兴凡的脑袋。再加上仵作所说,马兴凡的后脑伤口宽大而平整。我想,应该是马忠才托起他家主人的后脑,一下下撞在地砖上,致使马兴凡气绝身亡。”
“而马忠才今日来开封府时,酒气熏天,红光满面。想来是为自己即将获得的家财窃喜得意,在主人死后第二日便忍不住大肆庆祝。”
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看法,江采霜回头看向燕安谨,乌眸灿亮,“燕公子,我说得可对?”
“有理有据,分毫不错。”
燕安谨眸底笑意渐浓,纤长如玉的手指将另一杯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辛苦道长了。”
江采霜拿起杯盏,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心里一下子松快了不少。 既为自己推想出了马忠才犯案的经过,也为香佩香秦松了口气。她们两个并没有杀死马兴凡,那就不用给他抵命了。 马忠才呼吸急促,吓得面如土色,涕泗横流地磕头乞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不该弑主,小的财迷了心窍,一时糊涂,请大人饶了小的一命吧!”
马兴凡这笔横财来得不明不白,不敢回乡里,在外兜兜转转只能再次回到京城。可他在这里毫无根基,无妻无子,也没有什么来往的亲友。 只要马兴凡一死,马府的家产便会被他们这些下人瓜分,他作为管家也能分得一杯羹。 所以当时听见屋里传来微弱的求救声,进到屋里看到马兴凡躺倒在血泊之中……马忠才便起了弑主夺家产的心思。 朱判官往上看了一眼,见燕安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代他说道:“马忠才为霸占主家财产,竟不惜残忍弑主。来人,将这等不忠不义之人押入大牢,极刑处死。”
马忠才吓得骨头一软,像块枯死的老树皮似的瘫倒在地。 香佩苦笑着慨叹道:“我们二人谋划良久,就是为了亲手替红知报仇,可谁知道,最后杀了那个畜生的,却是他养的一条不忠的狗。”
“香佩姐姐,你应该这么想,马兴凡出卖良心得到一笔不义之财,最后也因为这笔横财丧命。这难道不是因果轮回吗?说不定这是红知妹妹地下有灵,给他的报应。”
香佩听了这话,眼中不禁涌上热泪,哽咽道:“道长说得对,这是红知给他的报应。”
案子结束,香佩和香秦暂时押在牢里,择日再判。 从开封府出来,江采霜仍在回忆今夜的所见所闻,她头一次办这么复杂的案子,除却唏嘘感叹以外,更多的还是兴奋。 燕安谨掩唇咳了几声,低声吩咐林越,“林越,你先送道长回家。”
江采霜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此刻子时已过,夜幕深黑。 江采霜走在前头,心里琢磨着,回头要再做一只机关鸟,把今晚的一切都告诉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师父若是知道了她能办这么复杂的案子,定会替她感到骄傲。 她并没有注意到,燕安谨脚步逐渐落下。 “对了,”江采霜想起一件事,“燕公子,我与谨安二人去马府查探,就连谨安从何处搬来的矮凳,你怎么也知道得这么清楚?是谨安告诉你的吗?”
话说出口,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疑惑地回头,刚好看到燕安谨的身子倒下去,被林越和梁武及时扶住。 “燕公子!”
江采霜跑了过去,见燕安谨双目紧闭,额头冷汗遍布,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苍白中透着不健康的酡红。 她碰了碰他的额头,掌心下温度滚烫,又迅速将手移到他的脉搏。 听完脉象,江采霜暗道一声不好。 燕公子身体里怎会有如此强横的妖力?这股妖气在他体内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若是不加以控制的话,会对身体造成巨大损伤。 江采霜眉心紧蹙,神色焦急,“他体内被妖气侵入,这股妖气太过强大,我一时没办法帮他清除,只能暂时稳住这股妖力,护住他的心脉。我和你们一起回府。”
林越和梁武迟疑片刻,为了燕安谨的身体,最后还是点头答应,“好。”
于是两人将燕安谨抬上马车,江采霜也跟了上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白色丹药,喂他服下。 丹药入腹,江采霜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位,助他更快吸收药力。几息之后,他的情况有所好转,身体里的妖力似乎没那么暴躁了。 不过丹药并没有坚持太久,刚把燕安谨送回定北王府,他躺在床上,如玉般的肌肤再次泛起潮/红之色。 江采霜把脉一看,丹药的灵力便被强横的妖力撕碎,那些妖力仿佛被激怒一般,变得更加凶残暴戾,来势汹汹。 “快脱了他的外衣,我要给他施针。”
林越催促梁武,“你去。”
梁武眼观鼻,鼻观心,“你去。”
两人谁都不敢上前,江采霜只好自己上手,可她没脱过男子的衣服,着急之下力气用得太大,不小心“哧”的一声,把他的外袍给撕烂了。 江采霜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林越梁武齐齐望向天花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江采霜取出银针,灌注灵气,精准地扎在他丹田附近的几处穴位上。 她让两人扶起燕安谨,自己盘腿坐在他身后,双掌贴于后背,为他的身体输入灵气,用于控制牵引他体内的妖力。 忙活了半天,燕安谨身体里的妖力总算安静了下来。 江采霜怕那股妖力卷土重来,便守在他的塌前。 燕世子衣襟大敞,乌发松散地躺在塌上,面色冷白如霜雪,五官精致仿佛美玉雕刻出来的一般。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眸紧闭,不似平日那么妖冶惑人,看上去与谨安更加相像了。 江采霜忍不住伸出手,朝他耳后摸去。 那天谨安说,万一他们本为一体……江采霜把那句话记在了心里,便想趁此机会,看看他是不是易容。 她在燕安谨耳朵后面摸索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到。 难道面具是从颈边贴上来的? 江采霜的手贴着他修长的颈项下移,刚碰到锁骨,便听见头顶传来低哑含笑的一声,“道长这是要趁人之危?”
江采霜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抬头望去,又望进那双深邃勾人的桃花眼。 燕安谨不知何时苏醒,此刻衣衫半解,姿态慵懒地侧卧在塌。如瀑的乌发散落在胸前,结实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他正饶有兴味地望着她,眼尾细长而上翘,眸中噙着朦胧的水意,似醉非醉,多情又风流。 江采霜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盯着他看了许久。 燕安谨的唇瓣嫣红饱满,泛着诱人的水光,“可要在下解开衣襟,让道长慢慢观赏?”
江采霜脸上腾的一下升起红云,她心虚地眨了眨眼,连忙背过身去,“你,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在看……看你的穴位。”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连他清浅的气息声都听得真切,“针都扎上了,道长才想起来看穴位?”
江采霜脸颊更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编下去,“没错。万一哪里扎错了,我好调整。”
身后的笑声更加放肆了。 燕安谨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慵懒而磁性,说话间依旧是慢悠悠的语速,“那,道长方才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是为何意?”
“谁摸你了?”
江采霜气鼓鼓地转回头,莹润的杏眸瞪向他,“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用人/皮/面具。我乃修道之人,一心向道,请、请燕世子自重。”
“在下的衣服都被道长撕了,我还能如何自重?”
燕安谨半坐起身,额头抵着雕花床柱,笑吟吟地乜向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江采霜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道:“我是为了救你。”“原来是误会了道长,在下向你赔罪——咳咳。”
燕安谨忽然又开始咳嗽。他掩着唇,含情的眉眼低垂,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胸膛如玉的肌肤泛起一层绯红。
江采霜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听脉,语气凝重,“你身体里怎么会有如此强横的妖气?”刚施了针才过去多久,便压制不住这股妖气了。 江采霜撤掉他身上的银针,换成九转金针,扎在几处要害大穴上。她以红绳缠在他精瘦的腰际,又从怀里掏出三张只有拇指大小的金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绘着繁复的符文,贴在他腰腹部。 燕安谨斜倚在床头,感受到符纸贴上来时熟悉的凉意,不由得心里一跳,呼吸乱了半拍。 他方才咳出了血,染在饱满的菱唇上,更添一抹惑人的妖艳。 燕安谨虚弱地掀起眼帘,桃花眸温柔含情,薄唇染血嫣红,苍白的脸色丝毫不掩倾城之貌,美得惊心动魄。 “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这身皮囊还算看得过眼,若是道长不嫌弃……”他嗓音低哑倦懒,尾音拖长,添了许多暧昧不明的意味。 他这副勾引人的姿态实在足够勾人心魄,江采霜被蛊惑得有些动摇,差点就要出口答应了。 幸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回笼,及时清醒了过来。 江采霜羞愧得面红耳热,不满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他身体里的妖气和灵气横冲直撞,肆意破坏他的经脉筋骨,带来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他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 “道长怎知我并非真心?”
燕安谨语气柔缓,眼底仿佛盛了满池的春水,让人心甘情愿沉溺于此。
他满腔情意似真似假,难以明断。 江采霜猜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也并不想去猜。 她是修道之人,本就无心情爱。 江采霜内心纠结片刻,还是拿帕子帮他拭去唇边的血迹,只当是照顾病人了。 只是她的动作不小心粗鲁了些,将他的嘴唇擦得更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 “你何时受的伤?”燕安谨浓密的长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许多年前了。”
“如此强横的妖力,我从未见到过,想来伤你的定然是一只修为高深的大妖。”
燕安谨玉白的指尖微蜷,低低地咳了几声,没有回答。 江采霜又问:“你的伤经常复发?”
“嗯,每月七日便会复发一次。”
“那你从前复发的时候,都是怎么处理的?”
燕安谨抬眸,神情看不出半分戾气,语气也是轻描淡写,“没有认识道长之前,每月的七日,在下也只能硬扛。”
妖力和灵力撕扯,带来的剧痛常人难以想象,也亏得他能捱到今日。 江采霜思考了一会儿,“我倒是知道一样宝物,能治你的伤。”
“道长是说……菩提子?”
“你怎么知道?”
江采霜诧异道。
“曾在古籍上看到过,菩提子是难得一见的神物,蕴含庞大的生机和灵气。对于控制混乱的妖气来说,再好不过了。”“可是菩提子难寻,到哪儿才能找到呢?”
燕安谨眸光微闪,咳了两下,不露声色地试探:“我从前听说,清风真人手中有一降妖珠串,其中便封印着一枚菩提子。”
“我师父手里就有菩提子?”
江采霜闻言一喜,“太好了,我让机关鸟给师父传个信,问他可否将菩提子让出。”
燕安谨微诧,没想到她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他怔然望着她半晌,才低低开口:“菩提子珍贵,道长愿意为了我去讨要?”
江采霜理所当然地说道:“再珍贵也不及救人性命重要呀。况且,燕公子道法超然,若你身体恢复,便可降魔除妖,帮到更多的人。”
“只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哪里闭关,也不知何时才会出关。恐怕要让你多等一阵子了。”
“无碍,”燕安谨这次重重地咳了几声,靡丽的眼尾染上绯红,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深意,“道长能有此心已属难得。在下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怕等。”
江采霜扶他在床上躺下,顺手帮他盖上了薄被。 一抬头,注意到柜子上放了个木雕小狐狸的摆件,约莫手心大小。狐狸尾巴蓬松,神情颇有几分可爱的自得。 木雕做工精巧,把狡黠灵动的小狐狸刻得惟妙惟肖,江采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燕安谨注意到她的视线,苍白的唇微弯,轻声解释:“那是在下的护身符。道长若是喜欢,自取就是。”
江采霜不好意思地说道:“既然是护身符,又怎好让你割爱。”
一声长叹,伴着悠远带笑的嗓音传来,“现如今,道长才是我的护身符。”
江采霜眼眸微微睁大,她再次往床上看去,却见燕安谨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临睡去前,唇边也是带着笑的。 林越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为道长准备了客房,道长先去休息吧。”
“好。燕公子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叫我。”
江采霜打了个哈欠,回房休息。 她疲累至极,这一夜睡得很沉。 一墙之隔的隔壁,燕安谨也是第一次如此安稳地度过妖乱。 翌日醒来,他便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妖气已经平稳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盘踞在丹田一隅,另一半则是被灵力占据。两股力量各自盘踞对峙,分庭抗礼。 燕安谨唤来林越,得知小道士早晨便离开了,临走前,还吩咐他三日不许取下金符。 “殿下,您今日可要参朝?”
燕安谨的气色比起昨夜好了许多,早已能够下床,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只着一件洁白中衣,懒洋洋地靠坐在床头,乌青的长发如绸缎,柔顺地散在身后,手执一卷书,头也不抬地慢声答:“告假。”
“是。”
林越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懒散安逸的性子,但凡身子有半点不适,都会在家休息,断不会出去找事做。
另一边,江采霜刚翻过围墙,回到平远侯府。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院落,正好碰到翠翠困意朦胧地从屋里出来倒水。 见她出现,翠翠十分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姑娘回来啦。昨夜在采青娘子的院子里睡得可好?”江采霜挠了挠脸颊,一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睡得挺好的。”
幸好采青姐姐帮她打了掩护,不然若是娘亲知道她一夜未归,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姑娘可用过早膳了?若是还没用过,我让小厨房把饭菜端来。”
江采霜正好有点饿了,便让她把早饭端过来。 翠翠把盆里的水倒掉水渠,一转身,瞧见江采霜手里拿着个小包袱。 “姑娘手里拿的什么?”
“……绣品,我从采青姐姐那里拿的绣品。”
紧张地说完,江采霜一溜烟跑进屋里,把包袱藏到了自己床上,用被子压住。
过会儿,她去了堂姐的院子。 江采青刚起床吃饭,见江采霜过来,忙热情地迎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让婢女添了副碗筷。 “小厨房新做的蒜黄瓜着实爽口,酸辣开胃,你也尝尝。”江采霜尝了一口脆生生的蒜瓜,味道果然不错。 “采青姐姐,昨日多谢你帮我瞒过我娘,不然我娘肯定担心坏了。”
“亲姐妹还说什么谢字?不过你可得跟我说说,昨日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江采青神色兴奋,迫不及待想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她对随侍的婢女们摆了摆手,吩咐道:“我跟妹妹说点贴心话,你们先下去,我没喊你们不要进来。”屋里只剩下姐妹二人,相对而坐,江采霜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江采青听得入迷,先前拊掌称快,到了后来忍不住拿着帕子,呜咽泪垂。 听完故事,她感慨道:“这些女子身陷青楼那等污秽之地,却都是品行高洁,至情至性之人。只因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便能对红知的痛苦感同身受,甘愿冒此风险,替枉死的姐妹复仇。反观那马兴凡,枉他饱读圣贤书,到头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自己只留了一肚子坏水,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是啊,他那心怀不正的仆人也被判了极刑。就是不知道,香佩和香秦两位姐姐,最后结果如何。”
江采霜心下还是难免担心。
江采青开解道:“她们杀人是为了姐妹情谊,最后也并没有杀死马兴凡,我觉着听你所说的燕世子不像传言那样暴戾无情,反而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不会判得太重的。”“嗯,我也这么希望。”
聊完了案子,江采霜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刚才我一路走来,怎么感觉府上今日比平时热闹?”
江采霜说:“前两天听我娘说,我们府上快有喜事了。”
“什么喜事?”
“你忘了?采薇姐姐自小就与康平伯府的公子定下婚约,估摸着这几日,伯府就会派人来府上提亲了。”
“这么快?”
“是啊,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不是……若不是采薇姐姐两年前出了事,本来两年前他们就该成亲的。”
江采霜闻言,语气雀跃地道:“那我们可得尽快为采薇姐姐准备新婚贺礼。”
“那是自然。”
江采青放下筷子,“你先休息两天,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铺子里挑选。”
一说起上街买东西,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都颇有些兴奋,脑袋瓜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议论了半晌。 直到中午被娘亲叫去一同用膳,江采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前,她不忘跟堂姐借走了一篮子的针线。 定北王府。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从梅花窗下漏出斑驳的光影。 窗下,燕安谨悠哉地躺在美人榻上,脸上盖了一本古书,闻着纸卷墨香,听着窗外的啾啾鸟鸣,昏昏欲睡。 宋允萧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里,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两句京城最近的新鲜事。 “平远侯府要与康平伯府结亲的事,你听说了吗?”
说罢,宋允萧也不在乎他回不回应,自顾自说着:“说起来也怪,这平远侯府的嫡女,两年前本来都要出嫁了,结果脸上突然生了怪异的红斑,遍寻名医都没有治好。两家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谁曾想,前几日寒食节,那姑娘的脸突然又好了。你说,她是不是并非生病,而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燕安谨被吵得睡不着,眉心跳了跳,拿走盖在脸上的书,俊颜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想知道?”
宋允萧忙不迭点头,“当然想知道。”
宽大的袍袖落下,燕安谨徐徐抬起手臂,莹白如玉的指尖对着他虚空一点。宋允萧便觉得脸上发热,赶忙拿起铜镜一看,脸上多了朵大红花,正正地印在右脸中央。 宋允萧吓得差点把铜镜丢出去,“这是什么鬼东西?”
“所谓的红斑,不过是浮灵留下的印记而已,执念消了自然就没有了。”
“那我脸上这个红花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燕安谨勾唇,绝美的脸上绽开一个灿如春华的笑容,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如至寒冬,“三日不说话,自会消除。”
不让宋允萧说话,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你你!笑面阎罗!人面兽心!不就是吵你睡觉吗,至于对我下手这么狠?”
就在这时,林越捧着一个托盘进了屋,“殿下,这是白露道长差人送来的。昨日道长不小心撕破了您的外衣,缝补之后,派人给您送了回来。”
托盘上放着一件玄色的男子外袍,袖口和衣襟都用金线绣制了暗纹,做工精巧华贵。 燕安谨自然认得出来,这是他昨天穿的那件衣服。 怪不得早上醒来发现衣服不见了,原来是被小道士带走了。 一件衣服而已,撕了便撕了,怎么还特意带回去缝补? 小道士做事还真是一板一眼,古板得有些可爱。 男子月白锦衣凌乱,没骨头似的卧在美人榻上,精致绮丽的眉眼舒展,嗓音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道:“放桌上吧。”
宋允萧闻言,顿时来了兴致,“白露道长?这位道长是男是女?”
林越答:“回宋公子的话,是一名女子。”
宋允萧忽然记起一个人,兴奋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那天在马车上,你说有个道长派机关鸟给你传音,是不是那个道士?你跟她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撕你衣服?”
燕安谨惬意地晒着太阳,轻描淡写道:“她帮我压制身体里的妖乱,施针的时候,意外撕坏了衣服而已。”
“怪不得你今天过得这么悠闲。”
宋允萧嘀咕道。
惦记着今日初七,他特意来定北王府探望。以往每月今天,燕安谨可都是在病榻上过的,今天却生龙活虎,还有心思教训他,原来都是那位道长的功劳。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寻到菩提子才好。当年佛法盛行之时,护国寺曾经供奉着三颗菩提子,如今另外两颗菩提子下落不明,只知道清风老怪手里有一枚。可他行踪不定,道行高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想到昨夜,小道士信誓旦旦地在他面前,说愿意为了他向师父讨要宝物,燕安谨目光不由得深了几分。 他并没有告诉宋允萧,她便是清风老道的爱徒。 “不说这个了,”宋允萧不想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转而八卦地问,“那位小道长,究竟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燕安谨桃花眼上挑,侧眸瞥向他,凉凉地出声提醒:“别忘了你脸上的东西。”
言下之意,不该问的别多嘴。 宋允萧赶紧捂住脸,闭口不言。 可是等他从书房出去,私底下,还是忍不住偷偷向林越和梁武打听,“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没有主子的吩咐,我们不敢说。”
“你们大胆说,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当初可是有高人算过,只有燕安谨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我的桃花才会来,我能不着急吗?”
林越跟梁武对视一眼,努力藏住脸上的偷笑,“衣服是平远侯府的下人送过来的。”
“平远侯府?难道是江水寒的妹妹?”
“好像是。”
“是他哪个妹妹?”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你们见过她吗?有没有戴面纱?”
梁武回忆了一下,说道:“初次见的时候,好像是戴着面纱,过了寒食就没再戴了。”
跟传言完全对得上。 宋允萧的脸立马垮了下来,方才的激动一扫而空,“完了完了,居然是她,人家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小道长都有未婚夫了,谨安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他的终身大事不解决,自己的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不行,谨安不着急,他着急啊。无论如何,他都得盯着这桩婚事。 说不定那伯府公子并非良人,他把江家妹妹救出来,既能帮到燕安谨,让他欠自己人情,又能趁机向江家妹妹问得机关鸟的秘密,最后还能让自己的桃花快快来,岂不是三全其美? 宋允萧当即就迫不及待地动身,派家仆去盯着康平伯府。 他离开得匆忙,忘记捂住脸上的红花,一路上引得无数路人哄笑。 待宋允萧离开,林越走进书房,笑着禀报道:“宋公子这次怕是要误会大了。”
燕安谨嗤笑,“他自找的。”
“主子,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
“关于从醉香坊收集来的口供……起初这些人口径一致,引导我们把香墨和马兴凡联系到一起。后来我们去打听谁跟香佩关系最好,这些人的回答又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她们是不是故意误导我们?还有鸨母刚好在案子最关键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这件事可要追究下去?”
塌上的人无精打采道:“有什么好追究的。悬镜司还堆着那么多陈年旧案,若是你闲得发慌,就去把那些一桩桩案子查明。”
林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属下多嘴,属下这就去跟梁武说,让他去查案。”
等出了书房,林越走了几步,才慢慢回过味来。 若是死咬着这些事不放,怕是整个醉香坊的姑娘都逃不了干系。 罢了,总归那唯利是图的鸨母也没死,大夫说她过两天就醒了,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吧。 不过主子的吩咐都下来了,他总得传达给梁武。 林越一脸坏笑地去找自己的黑脸搭档。 轩窗外,落日熔金,霞光迤逦。睡饱了的燕安谨伸了个懒腰,从塌上起来。瞥见桌上的衣服,正打算将其收进柜子里,才发现衣服下面还压着张纸条。 他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着:燕公子,衣服我尽力缝起来了,可我绣工不好,若是你觉得难看,我再赔你一件新的罢。 衣服被撕破的地方已经缝补了起来,不过针脚歪歪扭扭,只是勉强把洞缝上了,连前后摆都没对齐。 燕安谨桃花眼微弯,心情颇好地笑起来,气息声都透着愉悦。 他将纸条压在了那只木雕小狐狸下面。 这日,江采霜放飞了机关鸟,给谨安传消息。 燕安谨不在府上,机关鸟飞进了定北王府,停在那只木雕小狐狸附近。狐狸尾巴尖的位置,一根红线若隐若现,正是当初江采霜留下的追踪术法。 直到燕安谨办完事回去,才听到江采霜的传音:“谨安,香佩姐姐他们怎么样了?”
燕安谨回话给她。 隔日上午,两人在约好的时间来了开封府大牢。 香佩和香秦并未害死马兴凡,再加上两人是为了替妹报仇,事出有因,情深义重,便没有罚得太重。只是将两人派到了京畿,做两年苦力,为朝廷修建功德碑。之后就能回归良籍,像普通女子那样生活。 谨安站在不远处等候,江采霜亲自送她们离开。 “修铸石碑是很辛苦的差事,两位姐姐可要多多保重。”
佩英穿着朴素的粗麻布衣,这反倒让她觉得浑身自在,比穿着那些华丽的珠钗衣裙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她豁达地说道:“你放心,我们什么苦没吃过?不过是受点累而已,比起醉香坊的日子,自食其力的生活虽然贫苦,但这才是我想要的。”
得知她们能脱离醉香坊,江采霜也很为她们开心。 “我听世子说了,往后醉香坊的姑娘能自己给自己赎身。还有那些被拐子拐来的姑娘,朝廷会派人清查,助她们返回家乡。”
“真的?这实在是太好了。”
“佩英姐姐,你放心,我已经跟世子说好了,他会托人给起翘找个好的归宿。”
佩英最担忧挂念的就是起翘,得知起翘不会走红知的老路,她也就不必再提着这颗心了。 佩英握着江采霜的手,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长,你帮了我许多,我本不该再向你开这个口。但我怕官府追究其他姐妹口供造假,可否烦你帮我求求情?”
醉香坊其他人故意误导官府,甘愿冒着共犯的风险作假口供,也是为了帮她脱罪。 江采霜安慰道,“你们放心,这起案子已经结了,官府不会再找醉香坊其他姐妹的麻烦。就算有朝一日旧事重提,我也会尽我所能替她们求情。”
“如此我就彻底安心了。这段时日多谢道长挂念,待我们二人偿还了自己的罪过,再来回报道长的大恩大德。”
江采霜送二人上了马车,笑着冲她们挥手,清声道:“佩英姐姐,我回去问过了,上次的青团是在永沛街雪玉斋买的,等你出来了,一定要去买来尝尝。”
佩英眼中含泪,万般复杂地应下,“好。”
马车将要出发之前,秦青枝感受到拐角处一道熟悉的殷切视线,她握着车帘的手指微蜷,头也不回地放下了帘子。 江采霜和谨安离去的时候,看到了凌子淇的身影。 “凌大人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罚俸两年,官降一级。”
江采霜点了点头,又不解地问:“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露面呢?”
“前两日他才知道,香秦的父兄是因酒后泄露军机而死。”
所以凌子淇没脸来见香秦。 “……竟是这样。”
江采霜看向那道形销骨立的身影,想起那日凌子淇在屏风上所作的塞外孤城图,当下便有些疑惑,“凌大人和秦青枝是如何认识的?”
以她对凌大人的了解,觉得他不像是会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凌大人出身邕州,而秦父驻军也是在西南边陲之地,二人应是旧识。”
只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一个考取了功名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另一个更是家破人亡,从将门骄女沦落风尘。 听到这里,江采霜心底不由得升起几分唏嘘。 “希望青枝姐姐出来以后,他们还有机会走到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