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宾客尽欢, 江采霜和江采青在后院八角石亭下,跟几个年轻小姑娘同饮梅子酒。
伯府人丁凋零,府上连个姑娘小姐都没有, 只有于文彦一根独苗。与江采霜同桌而坐的都是伯府的亲戚。 旁边的小姑娘热情地招呼:“霜儿妹妹怎么不喝?可是这梅子酒不合口味?”江采霜羞赧地道:“我不擅饮酒。”
“这是新酿的梅子酒, 刚用酒炉温过,还热着呢,你不妨尝尝?”
盛情难却,江采霜只得浅尝了两口。 酒液甘甜清冽,入喉温和,并不辛辣, 怪不得是京城少女最喜爱的酒。 不过江采霜还是不敢多喝, 怕自己酒量不佳,喝多误事。 凉亭中不时传来女眷们的欢笑声,后来其他人玩起了飞花令,江采霜赶紧躲到一边, 坐在美人靠上吹风, 倚着亭柱发呆,顺道醒醒酒。 夜风吹拂,微醺的脸颊逐渐降温。 前院酒过三巡, 就快要散场的时候, 江采霜忽然嗅到空气中存在着不寻常的气息。 她顿时精神一凛, 残存的醉意迅速消散。 有妖气! 江采霜整个人从美人靠上弹了起来, 朝着新房而去。 江采青原本在和其他人一起玩耍,注意到她的动静,也连忙拂开身边人, 跟在她身后离开。 宾客亲朋都在前院和隔壁园子的凉亭里, 新房四下无人, 静悄悄的。 江采霜来到石阶前,摸出桃木剑拿在手中,试探地喊了声:“采薇姐姐?”
头顶的大红灯笼静谧燃烧,投下昏朦朦的阴影,罩在窗格贴的红色喜字上。 房中寂静无声,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江采霜怀中的捉妖星盘开始发烫,她催动桃木剑变大,徐徐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 屋中烛火晃动了一瞬,很快归于平静。 布置喜庆的新房内,身穿嫁衣的少女坐在床头,喜被上绣着大红鸳鸯戏水的图案。 “采薇姐姐?”
江采霜再次喊出声。
床头的少女始终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头耷拉得很厉害,脖子抻长,寻常人摆出这样的姿势不可能会舒服。 江采霜紧张地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扫过纬纱,橱柜,桌椅,梳妆台……最终定格在梳妆台上打开的盒子上。 那是个檀木锦盒,里面摆着珠光宝气的首饰,可吸引住江采霜视线的,是旁边的一片翠竹叶。 竹叶……难道是那只螳螂妖卷土重来? 江采霜立刻用法力催动捉妖星盘,石针快速转了几圈,剧烈颤动后,指向床头的方向。 见此,江采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正要施咒把藏在采薇姐姐身上的螳螂妖打出来,就见江采薇胸口一道白色光芒亮起,紧接着一只青影便被打了出来。与此同时,江采薇的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那青影在半空中飞速掠过,裹挟着滚滚妖气,朝门外逃去。 门口刚好出现一道匆匆赶来的身影,正是江采青。 江采霜扶住姐姐跌落的身体,刚将她扶回床上,便看到青影直冲江采青而去。 她瞳孔骤缩,脱口而出:“堂姐小心!”江采青刚踩上台阶,看到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吓得惊叫一声,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江采霜安置好姐姐,连忙追出门。 只见江采青狼狈地趴在花圃边,发髻都散了一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采青姐姐,你没事吧?”
江采霜说话间,急忙朝她走去。
江采青仿佛没听到似的,眼睛只顾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半趴在那里。 江采霜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那螳螂妖竟想借着最后的力量,附身于人。方才附身采薇姐姐不成,难道它又盯上了堂姐? “堂姐……”江采霜这次唤她的时候,手心已经在暗暗聚集法力。 一旦发现采青姐姐被妖物夺舍,她会立刻出手把妖物给逼出来! 这一次,江采青终于有了反应。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小脸吓得煞白,声音带着颤,“霜儿,我抓到它了。”江采霜掌心的法力卸去,看向方才被江采青挡住的花草。 只见茂盛的草木间,一枚青铜叶凌厉射出,将螳螂妖死死地钉在地上。 江采霜心上悬的巨石落地,妖物还欲挣扎,被她一挥袖收进星盘。星盘光芒大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须臾归于平静。 伯府丛生翠竹,常年不见天光,本就形成了天然的聚阴阵,怪不得这妖物法力强横,难以对付。须得收入星盘中,好生净化它身上的邪气。 收服妖邪,姐妹两人回到喜房中。 “采薇姐姐没事吧?”
江采青关切地来到床边。
“放心,姐姐没事,只是受到了惊吓,一会儿便会醒来。”江采霜安慰道。
她在屋里大致走了一圈,从妖气判断出,那妖物应该是躲在箱笼里,被人抬进来的。 “这些嫁妆箱笼,可是从假山那条路被抬进来的?”江采青想了想,“正是呢。”
之前江采霜在竹林附近设下阵法,不过竹林和假山之间有连通的暗道,怪不得那螳螂妖能悄悄躲进箱笼中,而她手上的三清铃却没有反应。 “霜儿,我们先出去吧,免得待会儿采薇姐姐醒了不好解释。”
江采霜点点头,将打开的箱笼盖上,捡走了梳妆台上的那片翠竹叶。 临走前,她想起什么,又从身上摸了枚安魂玉,挂在姐姐胸口。 她们走后不久,江采薇扶额悠悠转醒。 方才吓昏过去之前,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妖怪,一只竹编的螳螂妖怪。那妖怪朝自己飞扑过来,经过烛台时,身后的影子庞然巨大,映满了整面墙。 她因此被吓得失去了意识,身躯陷入冰冷,不过迷迷蒙蒙间,感觉到胸前佩戴的东西散发出暖意,帮她驱散那妖物的寒冷。 紧接着,便是有人闯了进来,胸前灵玉自碎,迸发出一阵玄妙的力量,将身体里的妖邪给逼了出去。 是霜儿送她的安魂玉! 想到这里,江采薇立刻摸向胸前的吊坠,可出乎意料的是,那枚温热的安魂玉还在。 可她的记忆里,安魂玉明明碎掉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霜儿来过,又救了她一命? 江采薇不免想起,她从妹妹那借走的两本书。她在闲暇时翻看过了,里面用朱笔涂涂改改,密密麻麻地记满了错处,还有修正后的咒语和术法。 霜儿写得很认真,自成体系,就像确有其事似的。而她刚从江南被接回来的时候,也时常把“妖邪鬼怪”挂在嘴边。 娘亲觉着霜儿小孩子心性,只是闹着玩,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可江采薇却隐隐有种预感……万一,霜儿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这世上当真有妖邪呢? 门外,江采霜和堂姐躲在暗处,直到看到伯府婢女敲门,里面传来采薇姐姐的声音,才放心地离开。 江采青长舒了口气,“呼,还好我们走得及时,不然姐姐醒了,我们不好与她说。”
“我们不能跟采薇姐姐说实话吗?”
“我怕采薇姐姐听了害怕,影响了今日的好心情。”
江采霜觉得有道理,转而想到另一件事,满脸认真地道:“对了,采青姐姐,这次的妖物可是你亲手抓到的!”
提起这个,江采青的兴奋劲又上来了,脸颊红扑扑的,手舞足蹈地说道:“我当时看到妖怪朝我扑过来的时候,可是吓坏了呢,吓得腿都软了,后仰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回忆起方才惊险,江采霜忙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江采青语气激动不减,“幸好在最后关头,我想起来宋公子给我的千叶杀,把妖怪给钉在了地上。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后怕非常呢。”
江采青抚摸着绑在手臂上的机关,心底的雀跃和自豪难以言表。她平时那么害怕妖怪,这次居然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把螳螂妖给抓住了,这可是很大的进步。 或许从今往后,她也可以跟霜儿一起捉妖,可以帮上她的忙了。 从内院出去,迎面撞上了宋允萧兄妹俩。 “青青,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宋允萧打了个酒嗝,笑呵呵地问道。
江采青正因为捉了妖心情好,这次便没与他计较称呼的问题。 “螳螂妖已经被我们收服,从今天开始,伯府再也不会有妖邪作祟了。”“哟,那我们青青现在也是道长了?失敬失敬,小的见过青青道长。”
宋允萧嬉皮笑脸地拱手。
江采青被他臊得不轻,闹了个大红脸,“去去去,一边去。”宋莺挽住江采青的胳膊,“咱们别理他。你跟我说说妖怪的事。”
江采霜没见到燕安谨,犹豫地捏了捏指尖,还是问了出口。 从密道里出来,他们两个人就分开了,也不知道燕世子后来去了何处。 宋允萧随口应道:“你说谨安啊,他早就打道回府了。今晚不是那什么日子吗……头七,头七是吧?他得回家待着。”
宋莺听了一耳朵,柳眉挑起,嫌弃地骂道:“呸呸呸,什么头七?你能不能不要在大喜的日子,说这么晦气的话?过了今夜是初七,不是头七。”
她有这么个蠢哥哥,梦里都得生气。 “哦对,初七初七。对了,白露道长,上次按照你的图纸,我回去又试了试,怎么那鸟儿还是飞不起来?”
上次江采霜并没有告诉宋允萧最关键的部分,他自然没这么顺利就成功。 “你自己琢磨去,别老是骚扰江家妹妹。”
宋莺一胳膊挽着一个,把江家姐妹俩都拉走了。
经他们兄妹俩一提醒,江采霜才想起来今天又是初七。 她听着宋莺和堂姐叽叽喳喳地议论今夜的事,想到宋公子喊燕世子也是称作“谨安”,便问了宋莺一个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宋莺其实对那人也有点发憷,下意识环顾了四周,带着忌惮,“虽然我哥哥与他是好友,但我与他接触并不多。不过名字还是知道的。”
“燕世子名讳,应当是——燕安谨?”
“我知道了。”
江采霜抿了抿唇。
过了会儿,她跟堂姐说了声,便悄悄离开了。 江采霜再次来到定北王府。 门房一看是她,直接将人放了进来。 “书房重地,我等不得靠近,姑娘若是识得路,可自行前去。”江采霜便顺着上次的路往里走,一路上都没遇到一个人。 她从咯吱咯吱的小木桥上跳下来,瞧见前头书房门大敞。 回想起上次燕世子所说的话,江采霜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燃着绮丽香甜的徘徊花香料,令人闻之迷醉。可书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在。 江采霜环视一周,视线最终定格在窗棂上。 及顶的花梨木半窗大开,斜月映照进来,朦胧的银辉洒在……一只漂亮的白狐身上。 那狐狸通体洁白如雪,没有一分杂色,只除了耳朵尖和尾巴尖透着绯色,像是落了樱花瓣在上头,又像是沾染了凡间的胭脂。 它安安静静地趴在窗上,蓬松的尾巴绕过来盖住大半边身子,似乎正在月色下酣睡。 江采霜屏住了呼吸,放轻步子,慢慢朝它走去。 白狐身畔落满了各色花瓣,有片山茶花瓣翩然落下,刚好落在白狐头顶,它似是觉得痒,动了动耳朵,将花瓣给抖了下去。 “好漂亮的小狐狸……”江采霜满眼都是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刚一碰到柔软的毛发,手指便陷了进去,比最柔软的棉花还要软和。 她轻轻抚摸它的尾巴,胸腔里被甜丝丝的满足感涨满,有种想将它抱进怀里的冲动。 以前她抱师姐家的猫,也是这样的感受。 江采霜正要将它从窗台上抱下来,白狐却提前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在她伸手过来的瞬间,纵身一跃,从窗子跳了出去。 它灵巧地跃入花丛中,白色身影很快就藏在艳丽的徘徊花中,消失不见。 “呀!”
花丛中可是生有密刺的。 江采霜担心它受伤,急忙从书房里跑了出去。 她来到院子里,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绯红花海,有些无从下脚。 江采霜只能站在廊下,拿着桃木剑在花丛里拨弄寻找,“小狐狸,小狐狸……” 花丛中没传来任何回应,反倒是听见身后有人轻笑,气息声夹杂着愉悦,“道长在找什么?”
江采霜闻声回头,可动作幅度太大,脚下不小心打滑了。她整个人朝着花圃跌去,眼看就要摔进花丛中。 徘徊花的花茎可是遍布尖刺的,这么摔下去—— 江采霜眼眸睁大,手臂胡乱在半空中挥舞,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要遭殃的时候,背后被人用硬硬的东西托举了一下,这才缓住下坠的势头,抱着廊柱站稳在花圃边。 低头一看,方才托她的是一柄玉扇,怪不得隔着衣衫都觉得凉。 顺着节骨分明的手向上看去,望进一双温柔多情的笑眼。 燕安谨将玉扇别在身后,含笑道:“刚浇过水,地面湿滑,道长要小心些才是。”
他身上有很浓烈的徘徊花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江采霜有些窘迫地松开手,解释道:“我、我方才看到一只白狐钻进了花丛,担心它受伤,所以过来看看。”
燕安谨温声开解:“万物有灵,它们既然敢在花丛中穿行,自然有法子避免受伤。”
江采霜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方才她拿桃木剑拨弄了半天,的确没见到血迹或毛发,想来那狐狸有自己的法子躲避花刺。 江采霜这才发现自己和燕安谨之间的距离过近,她的脸颊几乎要贴上面前人的胸膛。 她不自在地往旁边躲避,却忘了旁边就是廊柱,不小心被柱子撞了一下肩膀。 江采霜:“……”脸上顿时更热了。 燕安谨看出她的不自然,桃花眸微挑,嗓音温柔道:“道长可是有话要说?”
江采霜瞥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我来之前,见到了宋莺姐姐,跟她问了你的名字。”
燕安谨唇边笑弧扩大,说话间他的胸腔轻微震动,嗓音低沉且有磁性,“道长的意思是……” 江采霜咬了咬嫣红的菱唇,“你并未用化名骗我,只要我去打听你的名字,很快就能知道,你和谨安是同一个人。”
谨安,燕安谨。 起表字如此不用心的人,怕是也只有他一个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名字和表字如此相像,他肯如实相告,便证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一直瞒她。 以他的聪慧城府,若真的想骗她,怎会让她轻易看穿? 燕安谨宽大的绯色绣金袍袖坠下,缓缓向她作揖,“在下并非故意欺瞒道长,只是身份多有不便,所以才用谨安的身份与道长相识。在下本就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向道长禀明身份,只是……” “只是什么?”
燕安谨语调悠慢,眸底笑意点点,“道长聪敏过人,在下尚未来得及找到恰当的机会,身份便被道长看破。”
江采霜平白又被他夸了一通,心情一跃而起,努力想要压制嘴角的弧度,可最后还是高高扬起。 “既如此,那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江采霜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身负重伤,想得到菩提子来疗伤无可厚非。就算你是为了菩提子接近我,我也不怨你。”
她之前一直都是别扭气恼,却从来没有因此怨恨。 “师父教我论迹不论心,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几次救我帮我都是事实。”
江采霜认真地说道,“就算你没有救过我,也不是我的朋友,只要是个心性纯直的人,我都会帮你寻来这味药。更何况,你道法高深,若是治好了伤,能帮助更多的人。我相信师父知道了,也会同意把菩提子拿出来救人的。”
就算今天误会没解除,她还是会帮他找到菩提子来疗伤。只是并非出自朋友之谊,而是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好人来对待,她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情。 只是既然误会解除,那他们还是朋友,找菩提子这件事便更要抓紧些了。 江采霜并不知道,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底的光亮有多么惊人。 燕安谨长睫垂下,嗓音里压着低叹,“道长才是这世间,最为纯直勇敢之人。”
江采霜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这是我最近炼出的养气丹,对你的伤势应当会有好处。”
她这次过来,主要就是来送药的。 燕安谨笑容带着暖意,“多谢道长。”
“待会儿我再给你施一次针,这次便不用贴符了。”
燕安谨心底微动,“敢问道长,小金符是如何贴在身上的?”
“跟普通的黄符一样啊,”江采霜转身朝书房走去,“只要舔一下就可以贴在任何东西上面,遇水遇火都不会掉,除非用灵力才能取下。”
说罢,身后迟迟没传来回应。江采霜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燕安谨俊逸身形立在花树旁,神情若有所思。 结合方才说的小金符,江采霜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她脸颊唰一下涨得通红,支吾道:“你,你不会在想上次我帮你贴的小金符吧?”
燕安谨桃花眸微弯,神情轻松带笑,“道长与在下,还真是心有灵犀。”
江采霜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被他当面戳穿,不知怎的,心里的不自在怎么都挥之不去。 那天她就是将小金符那什么了一下,然后贴在他……平坦的腰腹间。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昏黄的烛光下,男人结实白皙的胸膛,腹部壁垒分明的肌肉,触碰到的时候温润如玉,手感很有弹性。 她的脑子在想!什!么! 江采霜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头顶涌去,脸颊霎时滚烫如火。她赶紧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我是修道之人,也是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分。上次只是为了救你,你别胡思乱想!”
江采霜红着脸,脚步匆匆地走进书房,语气透着慌乱,“快点进屋,脱衣服,我给你施针。”
想到待会儿要宽衣解带,燕安谨倒是半分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微微勾唇,煞有介事地应了句:“遵命。”
书房里,层层幔帐如流金坠淌而下,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等江采霜为他施完针,月上中天,已是初七。 江采霜收起针包,正打算离开,却看上了满屋子浩如烟海的案情卷宗,颇想带回去一观。 见她望着那几排书架,燕安谨猜出几分,“道长想看卷宗?”
“嗯。”
江采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想长长见识。”
上回谨安还说,她没有那么快破案的原因,就出在见识和经验不足上。所以她想多看看燕世子的破案经历,从而开阔自己的思路,往后再遇到案子就会顺手许多。 燕安谨慢条斯理地穿衣,“回头我让人送到侯府,道长记得去后门接应。”
“你答应了?真的能拿给我看吗?”
江采霜惊喜道。
她还以为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卷宗,不能轻易给官府以外的人看呢。 燕安谨低眸浅笑,腰带一收,“道长既是我悬镜司的人,自然没什么不能看的。”江采霜略有些迟疑,想起自己囊中羞涩,“那……我这次要付多少银子?”
上次她可是拿出了叮铃啷当一大堆东西,才跟燕安谨换走了花茶。 燕安谨将她的紧张收入眼底,嗓音里蕴着笑意,“道长为我疗伤,足够相抵了。”
江采霜长长松了口气。 她身上法器符箓不少,但就是没有银子,如果他开口跟自己要报酬,她还真拿不出来。 临走前,江采霜问道:“我第一次来王府,是为了追逐一只狐妖。可我下在狐妖身上的追踪术法被人中断,是不是因为你?”
燕安谨已经穿戴整齐,如瀑墨发散在背后,“是。”
“你为什么要帮狐妖隐瞒踪迹?”
江采霜不解地追问。
“那只狐妖修的是正途,从未靠吸食人的精气来修炼。”江采霜的确没在那只狐妖身上,感受到让她不舒服的气息,可是…… “万一他哪日妖性大发,出来害人怎么办?”
“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也不是所有妖都是恶妖。倘若他有朝一日为了提升修为主动害人,在下会第一个将他斩杀,绝不容情。”
江采霜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好,我信你。”
可能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江采霜回到家的时候,家人都还没睡。主屋亮着烛火,隐约传来爹娘唏嘘感叹的说话声。 江采霜回到自己的小院,披着月色偷偷溜进屋,反手关上门,抵靠着门扉长舒了口气。 夜里,她梦到了那只漂亮的白狐。 白狐迎着月辉,身影消失在徘徊花丛中的一幕,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采薇姐姐成亲后,江采霜有好几次都觉得不习惯。 她想拿自己新绣的帕子,去找采薇姐姐看一眼,到了却发现采薇姐姐的院子已经空了,只剩几个粗使下人在打理院落。 更重要的变化是,姐姐一出嫁,娘亲就开始盘算她的婚事了。 “我娘天天拿旁人的小像来问我,这是谁谁家的公子,这是哪一家的青年才俊,问我喜欢哪个,我头都大了。”
江采霜跑去找堂姐江采青,蔫巴巴地趴在桌上,小脸写满了无奈。
她还是趁娘亲见客的功夫,偷偷溜过来的,不然还要被娘亲扯着挑人。 江采青吃了颗蜜饯干果,好奇问道:“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采青姐姐,”江采霜从交叠的胳膊里抬起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修道之人,不成亲的。”
“可是娘亲和哥哥都不听,哥哥还张罗着,要帮我在太舍找个品学兼优的同窗。”
想到这里,江采霜又垂头丧气了起来。
“你放心吧,你若是真的一个都看不上,伯父伯母不会逼你的。”江采青笑了笑,把蜜饯篮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来吃个糖渍乌梅。过两日就是端午,到时候金明池上可热闹了,我带你认识新朋友。”
江采霜眼睛一亮,“太好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出府了。整天闷在府里,哪里都去不了,可把我闷坏了。”
要不是还有燕世子送来的卷宗可以解闷,她早就忍不住翻墙偷溜出去了。 端午那日,天朗气清,风和明媚。 一大早,江采霜和江采青的手臂便被家人绑上了漂亮的五彩绳,寓意是平平安安,辟邪除灾。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艾草菖蒲,有驱蚊虫的功效。 侯府一家人围坐在凉亭下,有说有笑地包粽子,快晌午的时候提上东西,出门游玩。 金明池上有赛龙舟水秋千盛事,两岸锣鼓喧天,人流如织。不只是世家权贵过来观景,百姓也偕同家人欢畅游乐。 金明池原本是个鸭蛋形的大湖,一眼望不到边,官家命人从岸边修了条长长的栈道出来,直通湖中央。又在湖中央建了一座高楼,名曰“望天楼”。 整幢楼宇悬于水面,下方以漆红的方形雕龙石柱支撑,结构精巧而华丽。望天楼与岸边唯一的连接,便是那条红木栈道。 江采霜和堂姐走在通往望天楼的栈桥上,栈桥开阔,人来人往,脚下便是澄澈的金明池水。 江采青介绍道:“望天楼建于五年前,耗费白银数百万两,能工巧匠数千名,才终于建起这座屹立于湖心的高楼。到了夜里,点燃这八角飞檐下的琉璃灯,整座楼都好似悬浮在半空中。每到端阳节,满京城的郎君娘子都会来这里看赛龙舟,可是不一般的热闹。”
江采霜望着前方悬在水面上,雕栏玉砌的水榭高楼,满眼惊叹,“这栋楼可真是奢华,当得起‘望天’之名。”
“不仅仅是从外面看起来奢华,里面更是藏有乾坤。甚至不同楼层的雕梁纹样都是不同的,有龙凤麒麟,天马狻猊……” “姑娘说错了,这楼里的纹样可不是常见的龙凤麒麟,而是松鹤玄鹿,这望天楼是当年官家命人建造,献给太后娘娘祝寿的。”
插话进来的是一个农户打扮的中年男子,脸和脖子被晒得黝黑,脸上遍布饱经岁月风霜的沟壑,瞧着颇为沧桑。他扛着装馕饼的扁担,走路时微跛。 “诶?这你都知道?”
江采青目露诧异,“难道你经常进出望天楼?”
“在这附近卖饼卖了好几年了,望天楼每层有几根柱子,几个窗棂,小人都一清二楚。”
农户放下扁担,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老实憨厚地开口,“姑娘可要买两个花饽饽?待会儿看龙舟戏饿了,拿来垫肚子正好。”
他掀开上面盖的厚棉布,氤氲的白色热气翻腾,筐里摆满了花饽饽。有鱼形,荷包形,粽子形,还有捏成龙舟的。每个饽饽都涂了彩,颜色艳丽,画得惟妙惟肖。 江采青惊叹了声,赞道:“你这饽饽倒是比别处的好看,颜色也鲜亮,栩栩如生的。”
江采霜看得眼花缭乱,又见男人扛扁担辛苦,便多要了几个。 和堂姐逛完一楼,两人正欲往上走,迎面正好遇上江采薇夫妻俩。 两人挽着手臂,于文彦白衣温润,低头说话时唇边都带着笑。江采薇发鬓间簪着艾叶石榴花,脸颊红润,眉眼温柔。看上去,夫妻关系很是亲密。 江采薇看到娘家妹妹,自是欢喜,同丈夫说了一声,便过去跟妹妹一同游览。 江采霜和江采青亦是兴奋惊喜极了,“今日出门前,我让小厮给伯府送了帖子,一直没收到回应,还以为采薇姐姐你不出来了呢。”
“我们出来得早,还没看到帖子就离府了。这不是正好遇上了?”
“是啊,这么热闹的日子,要是见不到你,那可就太遗憾了。”
姐妹几个说笑着往楼梯上走,江采青打趣道:“我们就这么把你拽走,留姐夫孤零零一个人,他不会生气吧?”
江采薇面颊晕起绯色,赧颜道:“文彦……他又不是没自己的朋友。”
“怎么只有你和姐夫,伯府的长辈没有来望天楼吗?”
“来了的,只是没和我们一起。”
“姐姐,你成亲后在伯府的日子过得可还顺心?公婆可是好相与的人?待你如何?”
江采青关心道。
“伯府人丁少,就只有主脉一支,平日里我也不和许多人打交道,公婆都是好相与的人。”江采霜也十分挂念她,“采薇姐姐,没人欺负你吧?”
江采薇不由失笑,宽慰道:“没有,别担心了,我好着呢。家里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嗯,一切都好。爹爹公务上还有事,晚些时候再和娘亲哥哥一起过来。”
望天楼越往上走越是繁华,卖面人糖人蜜饯干果的摊贩挑着扁担来楼上叫卖,酒店伙计面前挂着个小木托盘,装着干果点心,遇到人就招呼对方往自己店里走,还有许多供客人休息的雅座茶室。 江采霜和两位姐姐坐在临湖雅座,正好能看见下方金明池的热闹场景。 这会儿龙舟赛还没开始,两个队在舞狮斗彩,引来岸边众人叫好。 江采霜正看热闹,忽然底下两个争执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少年的脸像个大大的白面馒头,五官都挤在中间,仿佛热包子被揪起了褶,全堆在一处。正是俞静衣的弟弟,俞金亮。 他带了个随从,江采霜也曾见过,是俞家绸缎铺的伙计刘全。刘全是个老实本分不敢与人争执的,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与俞金亮推搡的那人,则是一个身量高大的丑陋男人。 江采霜没见过那人,但凭借他面中一颗大瘊子,一下就想起来他的身份——难道是之前宋莺所说的二世祖崔兴? 这两人怎会混在一起? 江采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皱起了眉。 江采青问道:“姐姐认识他们?”
“那个年长些的是你姐夫的表弟,崔兴,借住在伯府。素来是个爱闯祸的。”
提起此人,江采薇明显不喜。
因着此人私底下时常对她出言不逊,屡屡调戏,若不是看在于文彦的面子上,江采薇早就将此事揭开了。 “他就是崔兴啊。”江采青小声嘟囔,“原来莺儿姐姐没骗我们,还以为她说得夸张了呢。”
那崔兴生了一双往下的吊三角眼,看人时总是色眯眯的,神情猥琐,厚嘴唇,面中还长了个大瘊子,跟宋莺的描述一模一样。 崔兴正跟俞金亮拉扯,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俞金亮比崔兴矮,但胜在体格壮实,一把抓住崔兴的衣领,“姓崔的,我可算找着你了,你还想跑哪儿去?”
崔兴有些气短心虚,“俞小少爷,是你啊。你也来看龙舟戏?”
“别跟我装,这段日子你东躲西藏,故意不见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小少爷,我这还有别的事,咱俩的事改日再说。”
“改日?要改到什么时候?”
俞金亮怒意勃勃,脸红脖子粗,咬牙切齿道:“姓崔的!当初可是你拍着胸脯说,有个门路能带我赚银子,我才把铺子的地契交给你,让你抵押出去了。你要是敢把我祖传的铺子给弄丢,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就是个绸缎铺吗?看把你急的。当初还是你求着我把地契收了,怎么这会儿又换成这副嘴脸?”
少年急得脸庞狰狞,“那可是我们家最后的祖业!铺子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姓崔的,你别太过分!”
偌大的家产只剩下这么一个铺子,连老宅都赌输抵出去了,现在他吃住都在铺子后面连通的小院。要是连铺子都没了,那他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俞金亮的大嗓门吸引了很多路人的围观。 见他态度决然,崔兴心里也发憷,自然不敢跟他再呛声,“俞小少爷,你先别急,先别急,我赶紧想想法子,定会把铺子还给你。”
“现在就还我!我不要你承诺的大钱了,把铺子的地契房契还给我,不然你休想好过!”
崔兴凑近俞金亮,小声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背靠伯府,难道还能贪你一间小小的绸缎铺?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死。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解决了。”
见后者神情松动,崔兴再接再厉道:“既然你急用,那我就先把地契房契还给你,不过你得先把我松开,不然你这么抓着,我怎么给你拿?”
崔兴好说歹说,终于让俞金亮暂且松开他。 他整了整衣领,作势要从袖筒中取东西,忽然一抬脚,就跟泥鳅似的,呲溜一下消失在了人群中。 “王八蛋!别跑!”
俞金亮恼恨不已,壮实的身躯在人堆里横冲直撞,追他而去。
一直没敢插手的刘全,愣了一下,也赶忙追了上去。 “看上去,像是崔兴惹到了那个小胖子?”江采青猜测道。
江采薇摇头叹了口气,“这人在外花天酒地,四处闯祸,每次都是伯府给他收拾烂摊子。崔兴是伯夫人娘家的侄子,伯夫人对他多有纵容,为了此事,你姐夫还和她闹了龃龉,母子两人冷若冰霜。”“啊?”
江采青诧异道,“伯夫人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他?”
“谁知道。那崔兴行事荒唐,还未成亲,便不知从哪弄出个孩子来。我婆母是个爱孩子的,将他的孩子接来自己膝下养着,百般照顾。崔兴这个做亲爹的倒是一点不上心。”
江采霜想起之前夜探伯府时,在后院见到的那个婴孩。看上去,伯夫人对那婴儿的确娇惯。 说起这事,江采霜便多问了一句:“对了姐姐,你有没有听到屋中传来奇怪的动静?”
虽然已经将通往姐姐寝屋的门给封上了,但江采霜还是有些不放心。 “什么动静?”
“就是……地板下面有声音?”
江采薇语气自然,笑道:“你姐夫之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还觉得奇怪呢。屋里地砖铺得平平稳稳,能有什么动静?”
江采青私底下听江采霜说过暗道一事,怕江采薇起疑,连忙插话进来,“前两日我屋里跑进去一只老鼠,把霜儿吓到了,所以她才这么问。”
“噢,原来小道长也有害怕的东西?”
江采薇打趣。
听到这个称呼,江采霜一愣,诧异地看向姐姐。后者笑着朝她眨了眨眼,心照不宣。 过了会儿,于文彦上楼来请,说是长辈在一楼设宴,他来接江采薇过去。 于文彦扶着江采薇,彬彬有礼地邀请道:“待会儿水上热闹,一楼离得最近,两位妹妹可要同行?”“我们就不去了,还约了其他朋友。”
四楼是高门世家的地盘,一边是男宾,另一边是女宾,中间以竹帘隔开。没多久,京中的大家闺秀便来得七七八八,聚在一处说话。 江采青眼睛一亮,“走,我带你去多认识几个人。”
江采霜羞涩点头,“好。”
相比较江采青的落落大方,游刃有余,江采霜则显得拘谨羞赧,不擅交际。好在这些姑娘们都是伶俐洒脱的性子,倒也没人因此瞧不起她,反而对她多有照顾。 “开始了开始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方才还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顿时一哄而上,全都叽叽喳喳地围到了栏杆附近,朝下方看去。
湖面上传来震天的擂鼓声,江采霜和江采青挤进人群中,见舞狮已经结束,数只彩绘的龙头船停在西岸边。龙头船上各自竖着两根高高的桅杆,上面绑着一截粗壮的横木,横木下方吊着个秋千。 “那个秋千是做什么的?”江采霜问道。
“这叫水秋千,待会儿船开了,会有人站在水秋千上跳跃腾挪,最后再跳进水里,跟鱼儿似的,可好看了。就连当今官家都交口称赞,颇为喜爱呢。”江采霜和江采青听见声音,同时回头看去,“莺儿姐姐,你也来了。你快过来,这里能看得清楚。”
两个人让出位置,让宋莺站在中间。
出言解释的人,正是宋莺。她轻声细语道:“今早宋五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叫了大夫来给它看病,所以来得晚了些。”江采青招呼道:“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好赶上。”
“方才我在栈桥上,看到崔兴和一个胖子追逐拉扯,不知道这厮又闯了什么祸。”
宋莺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她最看不上崔兴那等浪荡子,见他被人追着骂,心情自然好。 江采霜道:“那个胖子是俞家幼弟,我在俞家铺子里见过,不知道两人生了什么矛盾……” 说话间,下方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三人便暂且收了话头,专心看龙舟戏。 锣鼓声响了三遍,十数名头戴不同颜色彩巾的壮硕汉子,手撑着船舷跳上龙舟。齐齐握住船桨划动,龙头船破开水面,在整齐的号声中昂扬向前。 龙头船竞相向前,有人赤/裸上身,站在船尾敲锣打鼓。另有十三四岁的彩衣少年跳上水秋千,高高荡起。江采霜本以为只是简单地荡秋千,没想到少年荡到最高处,忽然松开了双手。 江采霜头一次观看这样的表演,顿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怎么……” 话音还未落下,少年便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眼看着就要掉进水里。就在所有人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的时候,少年却又如飞燕一般展开双臂,双腿轻巧地勾住秋千,荡了回去。 江采霜这才松了口气,同其他人一起为他拊掌喝彩。 龙头船互相较劲,船上荡水秋千的彩衣少年也铆足了劲比赛,一个比一个翻的花样多,让人目不暇接的同时,一颗心也随着这些危险的动作七上八下。 船行至望天楼前方,江采霜瞥见一楼月台附近,有一处独立的凉亭。 此刻凉亭外被家丁看守着,靠近人群的地方落下了帷帐遮挡视线,另一侧则是正对着金明池,视野极佳。 望天楼下设有大大小小的凉亭数处,这一桌坐的正是伯府一家,姐姐江采薇和姐夫于文彦就在这里。 “姐夫还挺会挑地方。”江采青也认出了凉亭里的人,笑道。
金明池上,十数艘龙舟还在烈阳下热火朝天地比拼,舟上少年使尽浑身解数腾跃表演,引得路人争相掷彩花瓜果。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色却忽然像是拉上了一块幕布,迅速黑沉沉地暗了下来。 许多人仰头看向天空,“奇怪,这是怎么回事?”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刚才还风平浪静的湖面,毫无征兆地掀起数丈高的波涛,一下将龙头船上所有人掀进水中。浪潮席卷而上,疯狂地拍打着望天楼。 脚下的地板一阵阵晃动,身处四楼,都有湿漉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周围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推搡骚动。 江采霜忙招呼江采青和宋莺,“我们先回屋里躲躲。”
“好。”
二人扬起衣袖挡溅上来的水花,互相搀扶着走回厅中。
江采霜正要跟她们一起进去,回头一看,却刚好看到无比惊险的一幕——采薇姐姐被浪潮卷进了湖水中! 于文彦本想抓住她,可最后只抓住了碧绿的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消失在翻涌的湖水中,他目眦欲裂地大喊一声:“采薇!”他当即便想跳进水里救人,可被身旁的家人强拽着回到了望天楼里。 “采薇姐姐!”
江采霜扶着栏杆往下看,见楼下的人群都回屋躲避,便撑着栏杆一跃而下,跳到了三楼。腿脚震得发麻,她没时间休息,又再次翻越栏杆跳到了二楼。 二楼的地板被湖水打湿,江采霜跳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脚腕不慎扭了一下,差点跌倒。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稳。 江采霜抹了把脸上的水,扬起脸,意外地看到了燕世子。没时间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江采霜指着金明池,急匆匆道:“我姐姐被湖水卷走了。”
燕安谨看向湖中,“能站稳吗?”
“我没事,可是我姐姐……”江采霜眼眶发红,急得嗓子都破音了。 湖水一浪浪地朝他们打过来,燕安谨脱下绯色外袍披在她身上,“道长先在此处休息,我去。”
他纵身一跃,直接从二楼跳进了湖水中。 江采霜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她握住右脚,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疼了这一下之后,脚踝倒是不再肿痛了。 江采霜想从楼梯下到一楼,可是其他人都是往上走的,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等她终于下来,一楼几乎已经空了。 金明池中雷雨大作,水位不断上涨,很快就来到胸口附近,江采霜直接闷头扎进了水中,朝着姐姐消失的方向追去。 越靠近无风起浪的中心,就越有阴冷的凉意顺着骨缝钻进来。 江采霜的心不断下沉。 江采霜游向湖中心,想要找寻姐姐的身影,可是在楼上尚且能捕捉到一丝踪影,到了水里视野降低,便怎么都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还有浪潮不停地迎面拍来,裹挟了风浪的湖水浸得眼睛生涩,她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游到湖中心,江采霜终于看到了一抹绿色衣衫。 她追着绿衣游过去,隐隐约约看到江采薇被一个彩衣少年救起来,带回了岸上。 江采霜悬着的心刚放下来,就察觉脚下一阵发凉。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仿佛藤蔓一般,顺着脚踝缠了上来。 江采霜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太久,体力有些不支,便想速战速决。她一头扎进水里,将变大的桃木剑握在手中,试图斩断像水草一样缠住自己的阴气。 可水下阻力颇大,她挥舞出去的力道会被削弱个七八分,刚斩断一部分阴气,又会有更多凝成实质的阴气连绵不绝的缠上来。 江采霜的身体被拉着下坠,沉入寒冷刺骨的水中。她努力仰头,却无法探出水面。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强烈的闷窒感传遍全身,头脑也因为缺氧而阵阵发晕。 她解下腰间的小葫芦,还没来得及打开,黑暗的视野便陡然一亮。 在她脚下,燃起了纯正的丹火。 火焰浩盛磅礴,灿烈的金红色交映,仿佛一条巨大的火龙,势如破竹地斩断她脚下的阴气。紧接着,火龙乘水而上,以保护的姿态将她一圈圈围绕在内,所到之处怨灵阴气纷纷消散。 一簇火苗落在她的脚踝处,将残余的阴气净化殆尽,却没有伤到她半分。 江采霜闭眼昏过去,身体无力地下坠,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