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把木门敲烂, 江采霜没敢用力,隔着门喊:“有人在家吗?”
喊了两三声,里面才传来动静, 周力跑出来应门, “谁啊。”
他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三个年轻小姑娘,看着都很面生。 “你们找谁?”
周力问道。
江采青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有关于周小清的事跟你说。”“你们认识小清?”
“没错,我们还知道他以前在金明池上跳水秋千。”
周力的脸颊绷紧,脸上皱纹沟壑分明, 眼窝有些潮湿。 “进来吧。”
三人一齐进了院子, 那些凑热闹的大人小孩都被关在外面。 院子里种着快要枯死的石榴树,角落堆着许多孩童的玩具,拨浪鼓、彩花绳、纸鸢、毽子、布老虎,几乎快被灰彻底掩埋。 堂屋局促拥挤, 几乎没个落脚的地方。 门梁上还绘着彩绘, 不过早已掉漆斑驳,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痕迹。 周力搬来几个树墩,请她们在院子里坐下。屋里传来老人嘶哑的声音, “谁来了?”
“小清的朋友。”
周力高声答。
周力直接坐在了石阶上, “你们怎么会认识小清?”他们穷苦人家, 怎么会结识大户人家的小姐? 江采霜问:“你是周小清的父亲?”
“我是。”
“他以前在金明池跳水秋千?后来也是在那里出的事?”
周力垂下头, “是。两年前出的事。”
端阳节本是阖家欢聚的日子,可周小清那日在水上表演,一去不回。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只剩我跟我母亲, 还有个大女儿两年前出嫁了, 不常回来。”
“是周小清的姐姐?”
“嗯。”
周力也没问她们来干什么, 兴许只要提到孩子,他很愿意与旁人多说几句。
就当是怀念了。 江采薇摸着微微发热的肚子,看向江采霜,后者连忙问道:“你家里有没有周小清的东西?他以前喜欢吃的玩的,什么都行。”“有,我去找找。”
周力起身进了屋,没过多久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磨喝乐,“以前小清最喜欢这个土偶儿,上面的衣裙还是她姐姐给她做的。”
“磨喝乐”便是泥巴捏成的土偶儿,又叫“泥孩儿”。土偶是个小女娃,约莫巴掌大小,穿着青纱裙,头戴老虎帽。 江采霜将这个物件递给了江采薇。 刚一入手,江采薇就觉得腹中发烫,完全不似之前的冰冷。 “采薇姐姐,你哭了。”
江采青惊讶道。
江采薇不知为何,脸上又不自觉地淌下了泪水。 江采霜撑起一把伞,往姐姐额头贴上提前备好的符纸,“周小清,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现身说出来,我们会帮你完成。”“错过这次,往后可就再没机会了。”
江采青补了一句。
江采薇觉得腹中翻涌得愈发厉害,她倒没觉得疼,只觉得昏昏欲睡。 过了几息,江采薇又突然睁开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眼里不再是疑惑,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舍和思念,“爹……” 周力愕然,“你是……” “爹,我是小清。”话音落下,江采薇眼睛赤红,再次落泪。
周力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下意识想要上前,“这,这是怎么回事?”江采霜将他拦在几步之外,清声解释道:“小清死后化作了水鬼,附在我姐姐身上,所以我们才过来找你。”
“小清变成了水鬼?”
“没错,他执念深重,不愿轮回。你快劝劝他,让他早日离开。”
江采霜将伞撑在江采薇头顶,避免被日光晒到。
“你真是小清?”周力声音不自觉发颤。
“爹,我是小清,你不记得我了吗?这个磨喝乐还是你在街上给我买的,送给我的生辰礼。上面的衣裳是姐姐给我做的。”“小清,你怎么回来了?”
江采薇泪水流个不停,“我想回来看看你,看看祖母,还有姐姐。”
说到这里,她连忙问:“姐姐呢?姐姐是不是走了?”
“你姐姐她……在应天府。”
“我想见见她,见见她我就走。”
江采薇一转身,忽然对江采霜跪下了,“求法师不要收我,我没想害人,只是想和家里人见上一面,恳请法师圆了我的念想吧。”
周小清丧命金明池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光景。 他死前放心不下家人,记挂他们不愿离去,也是人之常情。 “只要你不伤人,我自会帮你。”
江采霜话落,江采薇额头的符箓掉落,她身子一软,朝旁边倒去。 江采霜和堂姐连忙扶住她。 “这……真的是小清?”
周力浑浊的眼中涌上水光,不等她们回答,便自顾自说道:“是小清,一定是小清。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姐姐。”
“他们姐弟俩感情很好?”
“姐弟?”
周力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小清是女娃。”
“女孩?!”
江采霜和堂姐齐声惊呼。
那日在金明池上看到的龙舟戏,全是男人和少年在表演,她们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小清也是个少年。 这会儿才得知,原来小清是女孩。 她女扮男装去龙舟上表演? 怪不得周力见她们几个小姑娘来找小清,也并未露出什么怀疑之色。 “是啊。她们娘亲死得早,我出门给人画梁,时常不在家,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小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小清也是,从小就没让我操过心。”江采霜有些不满,“那你怎么舍得让小清去跳水秋千?”
周力抬起手掌抹了把泪,愧疚道:“孩子祖母病倒,我跟人一起去望天楼赶工,把腿摔断了,找不到活干。之后、之后小清就瞒着我们偷偷去找了班头,说她要学水秋千。”
望天楼何等恢弘的工程,可上头要修来给太后祝寿,催要得急,底下官员也只好催他们赶工,不分白天黑夜地涂梁画柱。 周力想给自己的老娘赚药钱,便拼了命地干活,结果一天夜里,他累得头晕眼花,一个没踩稳,从梯子上栽倒下来。 从那之后,腿就瘸了。 他们这行需要爬高,腿瘸了多有不便,他从此便找不到什么活计。幸而还有个手艺能做面点,于是就走街串巷地卖饽饽,稍微赚些银子贴补家用,可这些连药钱都不够。 小清听说水秋千赚的银子多,所以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偷偷过去了。 那时候小清年纪小,长得黑瘦,个子也不矮,穿上男孩子的衣服,连班头都没认出来。 “原来是这样。”
江采霜原本以为他们家人根本不在意孩子的死活,才会让孩子去做这等危险活计,听了周力的话才明白。
家里穷困潦倒,长辈卧病在床,为了赚药钱也只能如此。 若非逼不得已,谁又愿意让孩子冒那么大风险去赚银子? 江采霜继而问道:“小清的姐姐既然在应天府,什么时候能让她回来一趟?”“我托人去码头捎个信,小菱要是知道小清回来,一定会回来看她,最迟不过后日。”
从汴京城到应天府,乘乌篷船走水路要一夜,一来一回,后日正好赶得上。 “那我们后日再来。”
从丹青巷离开,江采霜在姐姐身上几处大穴扎了一针,又为她输送灵气,总算让她醒转过来。 “姐姐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采薇摇了摇头,“我没事,辛苦你们了。”
“周力说小清的姐姐后日就能到,我们回去休息一天,到时候再过来。”
“嗯。”
江采薇腹中又热了一瞬。
到了约定的日子,姐妹三人再次来到丹青巷。 这一回,院子里多了一家三口,柔婉女人抱着孩子,男人在一旁修桌子。 “你是小清的姐姐?”周小菱点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江采薇身上。 她将孩子交给丈夫看着,和江采霜姐妹三人一起进了堂屋。 像昨天一样,江采薇失去意识,周小清出现。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周小菱就哭着抱了上去,“小清!”
“姐姐!”
周小清眼里流下两行热泪,带着哭腔诉说:“姐姐,我那日不是故意与你吵架,早知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我定然不会说那些话来气你。”
这些话她压在心里已经有两年了。 只是葬身金明池后,再也无法与亲人面见诉说,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积攒法力,盼着能重回人间,与家人见面。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周小菱心中同样悔恨交加,“若是早知道你会出事,我那天说什么也该拦着你,不该让你去……” 她的妹妹年纪那么小,本来该穿漂亮的衫裙,该被家里人捧在手心疼爱。可为了赚银子,只能女扮男装,在水上不分冬夏地训练。 端阳节那日,那么多人欢欣鼓掌,她妹妹一个人掉到那么冷的金明池里,无人问津,该有多冷多疼啊。 “其实那天我好像有感应。我留在家里照顾祖母,恍惚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你的声音,等我给祖母喂完药出来,却没看到你。晚上爹爹跟几个叔伯回来,抬着你的尸体,我才知道你出事了。”
周小菱回忆起那日的情形,更是悲恸懊悔,“要是我听见声音就出来找你就好了,我该出来见见你。”
从前就听说,人死的时候,最亲近的人会有所感应。 姐妹连心,她那日一整天都觉得心头发慌,要是能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我记得我掉进水里,迷迷糊糊好像飘回了家。我在外面喊了你两声,之后就不记得了。”
周小清吸了吸鼻子,“姐姐,你是不是嫁人了?你过得好么?”
周小菱点点头,“我过得好,你别操心我。”
“姐夫对你好吗?你嫁到外地有没有受委屈?”
周小清法力有限,很快便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她隐约有所预感,便抓住最后的机会赶忙问道。
“没受委屈,好着呢,你就放心吧。”“要是你出嫁那天,我能看到就好了……”周小清闭了闭眼,虚弱地开口:“姐姐,我可能要走了,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烧纸跟我说,我一定回来帮你报仇。”
周小菱眼里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好,好,我都跟你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把院子里的玩具都烧给我吧,那些都是你帮我做的……” 周小菱哭着应下,“好。”
周小清愈发觉得神思恍惚,似乎是时辰快要到了,“爹爹和祖母都好好的,我要走了,以后就见不着了。姐姐,我走了……” “走吧,安心走吧,往后该去哪就去哪,别记挂我了。”
周小菱闭上眼,声音颤得厉害,泣不成声。
江采薇身上一轻,周小菱和她之间断了感应。 周小菱知道,她妹妹这次是永远离开了。姐妹二人不知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想到这里,周小菱心头的悲恸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背过身去,抽泣着哭了许久,哭声哀切难抑,令人闻之动容。 江采霜姐妹三人临走前,周小菱拭去脸上的泪水,说要送送她们。 几人走出周家,往巷子口走去。 “你和小清之前吵架了吗?”江采霜问。
周小菱红着眼点头,“祖母病重,家里想让我先嫁人,拿聘礼钱给祖母医病。小清知道了以后很生气,死活不让我出嫁,为此我们两个大吵一架,好几天都没说话。”她们两个从小到大,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 小清说如果她嫁到外地,她们就再也不见面了。就算姐姐成亲,她也不会回来看。 谁曾想……竟一语成谶。 “端阳节那天,小清去金明池跳水秋千……她想夺魁首,赢彩头,这样我们就有银子给祖母看病,就不用我的聘礼钱了。”
在小清看来,只要赢了魁首,她就不用出嫁了,她们姐妹二人也不用分隔两地。 周小菱低下头,声音中藏着浓浓的哀伤,“兴许就是因为她太着急想夺魁首,所以一向好好的,却刚好在那天出了岔子。我不该跟她吵的。”
“你们姐妹感情竟如此深厚。”
江采霜感叹。
“我娘去世得早,小清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拿我当姐姐和长辈看待,对我很是依赖。她虽年纪小,但颇为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江采霜对周小菱的话深有感触。 虽说她自小长在江南,不和父母兄姐一起,但血脉亲情是不会随着时间和距离而变淡的。她回到京城才两个多月,便和采青姐姐,采薇姐姐结下难舍的情谊。 姐妹连心的感觉,她自然明白。 走出丹青巷,外面停着侯府的马车。 怀着复杂的心绪与周小菱辞别,侯府姐妹三个坐车回家。 马车里,江采青方才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这会儿才拿帕子悄悄擦眼睛,“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越是穷苦,越是有太多灾殃。”祖母重病,娘亲早逝,爹爹残疾,最后周小清也丧身金明池。 这一家子都是苦命人。 “是啊。”
江采霜叹了一声,“金明池里还有很多像周小清一样的冤魂,我找个时间起坛作法,送他们往生。”
送走了周小清,江采薇腹中便没有所谓的“鬼胎”了。 家里人得知此事,俱是惊诧不已,还以为江采薇不慎小产,围着她担心得不行。 江采薇跟江采霜对了个眼色,开口道:“我有件事同兄长说,过后再与爹娘细说。”
“什么事?”
江水寒怀着浓浓的疑惑进了屋。
江采薇让小梅给他倒茶水,“兄长先坐下,这件事说来话长……” 江水寒从妹妹院子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如遭雷击,满脸写着惊愕和不敢置信。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诡谲之事,居然真的有妖邪鬼怪的存在,霜儿居然真的是道士……他已经分不清,这三件事哪个给他带来的打击最大了。 他需要好好缓一缓。 后来爹娘再问,江水寒便含糊推辞道:“罢了,既然薇儿的身子没有大碍,往后就别再提这件事了。”江重和宁玉霞直觉孩子们有秘密瞒着他们,不过几番打探都没问出来,也只好作罢。 就像江水寒所说的,薇儿身子没事,腹中的胎儿也没有了,也算是了却了他们的一桩心事。 伯府再派人上门,催促江采薇回去,被宁玉霞直接派人打跑了。 伯夫人私底下找到给侯府看病的大夫,询问江采薇的孩子还在不在,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怀过胎的迹象,想来是之前看病的大夫医术不精,诊错了。”
听了这个消息,伯夫人气得当场昏了过去。 其他世家不知道侯府和伯府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于文彦犯事杀人,侯府姑娘与他和离,从此一刀两断。 虽然也有人觉得这侯府姑娘太过绝情,毕竟那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而且当初江采薇脸上生有红斑,于文彦始终不离不弃让人感动。但更多人头脑清醒,杀人是普通的罪吗?谁都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杀人狂徒,侯府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不管外界如何说,平远侯府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江采霜时常借着陪采薇姐姐散心的名头出门,到金明池边找一处隐秘无人的角落,起坛施法。 连续做了好几场的法事,将这金明池里的怨气荡得干干净净。 回去的时候,她在路上瞥见一个眼熟的人,立马吩咐车夫:“停车,把那个人给我抓过来!”
江采霜看到的人穿一身湖缎锦袍,腰间挂着个手心大的金算盘。一张富态圆脸,神情笑眯眯的。 正是多日不见的庄掌柜。 马车停在一处无人的穷巷,侯府的护卫将庄掌柜给抓了过来。 庄掌柜被捂着嘴带了过来,捂在他嘴上的手刚一挪开,他便吆五喝六:“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光天化日在朱雀街行凶?”
他整了整身上的锦袍,料定这些人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江采霜和堂姐的身影从马车后走出来,一步步地走向他。 江采青挑眉,“庄掌柜,你还认得我们吗?”
庄掌柜瞥了一眼,顿时眼皮子一跳。 这两位姑娘衣着富贵,长得灵巧可爱,又出手大方,还特地来过问俞家那件事……他自然印象深刻。 “原来是两位姑娘找我,不知姑娘找小的有什么事?”
庄掌柜堆起笑脸,“嗐,姑娘找我直接去云来酒楼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街头抢人呢?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不如先移步云来酒楼,小的随后就到。”
江采霜不悦地轻哼一声,“你想跑?没那么容易!”
“姑娘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小的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要——”话还没说完,庄掌柜忽然瞅准一个缺口往外冲。 他想着只要跑出巷子口,高声喊叫,这些人顾及身份肯定不敢再抓他。 眼见庄掌柜就要跑出去了,忽然从身后飞来一颗石子,刚好打在他的膝盖上。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重重地跌倒在地,被紧随其后的侯府家丁制住,又给押了回来。 刚才过来的时候,庄掌柜干干净净还算体面。这次头上的发簪都歪了,满脸的灰,嘴角也擦破了皮,看上去狼狈多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庄掌柜也不和她们装了,面露凶相,恶狠狠问道。
江采霜拍拍指尖沾到的灰,单刀直入:“俞静衣是不是去了康平伯府?”庄掌柜眼睛咕噜转了两圈,“你们和她什么关系?”
“你别管我们什么关系,老实交代,不然……”江采青拿出一枚玄铁令牌,在他面前晃了晃,“悬镜司的名头,你应该听说过吧?”
这令牌还是她刚从霜儿那里要来的。 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就得让他们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 庄掌柜虽没见过悬镜司的令牌,但看眼前那枚令牌材质不凡,做工精湛,不像是赝品。 再加上,天底下谁敢打着悬镜司的旗号招摇撞骗?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二位、二位姑奶奶,你们当真是悬镜司的人?”
江采青看出他的试探之意,当即便冷声道:“妹妹,别跟他废话了,直接带他去牢里,上老虎凳,看他招是不招!”
侯府护卫反应敏捷,押着庄掌柜就往外走。 庄掌柜吓得两股战战,高声呼喊:“姑奶奶饶命!小的说,小的说!俞家小姐是去了康平伯府,送给表公子做妾了!”
“慢着。”
江采霜快走了几步,来到庄掌柜面前,“被谁送去的?”
“被、被俞家幼子,他在赌坊惹了事,求着伯府表公子帮他摆平。因着表公子看上了他姐姐的美貌,他便一咬牙,把他姐姐骗进了康平伯府。”
“什么?”
震惊之下,江采霜高声惊呼。
原本她还以为,俞静衣是被崔兴使了什么手段,给掳进了康平伯府。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被她的亲弟弟送入魔窟! 崔兴是何等荒唐好色之徒?他姐姐被送给崔兴,那不是跳进了狼窝火坑吗? “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庄掌柜瑟缩着脖子说道:“小的以前在俞家铺子做掌柜,那日、那日去康平伯府送衣裳,是小的跟静衣小姐说的。”
他声称铺子里的绣娘有事不在,他又得在铺子里看着,便请俞静衣过去送衣裳。 俞静衣对他毫无防备,便坐上轿子去了康平伯府,从此……一去不回。 江采青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怒骂:“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仆,不帮着你家小姐,反倒帮着外人戕害她!”
“这……小的也是没办法,”庄掌柜竭力为自己开脱,“静衣小姐早晚要出嫁,俞家铺子以后都是小少爷的,小的还想讨口饭吃,哪敢违抗?”
所以他便背着俞家老爷,帮着俞金亮,把他姐姐送到了康平伯府。 俞家老爷几日没见到女儿,庄掌柜便声称静衣小姐在铺子里忙活操持,顾不上回家。 起初老爷没起疑,可过了半个月还不见女儿,才终于疑心起来,跑到铺子里来看。 这下瞒不住了,俞金亮才说出实情——他姐姐已经进了康平伯府,被崔兴纳为妾室了。 他们商户虽说排在“士农工商”的最后,比不上那些诗书传家的清流,但也从没想过让女儿给旁人为妾。原本打算把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却被自己的小儿子算计,将她亲姐姐许给一个沉迷酒色的二世祖,做那上不了台面的妾! 俞家老爷原本身体还算硬朗,被俞金亮这么一刺激,当场就眼歪嘴斜中了风,从此缠绵病榻,长卧不起。 没了俞家老爷和俞静衣操持着,俞家的绸缎铺一落千丈,万贯家产很快就被俞金亮给败光了。 放走了庄掌柜之后,江采青骂道:“这俞金亮真不是个东西!那是他的亲姐姐,他都能这般狼心狗肺地害她,简直不配为人!还有那俞家老爷也是个糊涂的,还不如应了俞静衣和许南生的婚事,许南生虽家境贫寒,但为人坦荡正直,又饱读诗书文章,将来日子定然不会过得差了。”
可恨那俞老爷商人重利,嫁女不看才华品行,反倒只看重家财家世,狠心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不说,还把自己女儿的命给搭了进去。 江采霜胸口被压得沉闷,“若是俞家老爷后来还能开口说话,让人把俞静衣接回来,兴许她也不会香消玉殒。”
俞静衣三年未出现,她之前去伯府也没有听到关于俞静衣的半点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老财主只惦记着女儿做妾,辱没了门楣,可从没想过女儿的死活。”
江采青讥讽道。
这俞家但凡有一个人念着俞静衣,就不会让她一个弱女子始终被困在伯府,不得脱身。 “青青道长骂得好!”高处传来赞许声。
江采青一抬头,果然看到楼上花窗大开,宋允萧正吊儿郎当地凑在窗边看热闹。 她脸颊当即红了,跺了跺脚,“怎么又是你。”宋允萧从敞开的窗子一跃而下,“正跟朋友交谈,听见青青道长的声音,就多留意了几分。”
“别叫我青青道长。”
江采青被他叫得面红耳赤,转身欲走。
“别走啊,青青,”宋允萧死皮赖脸地拉住她的袖子,笑嘻嘻道:“我最近新研究出一个机关,你买不买?”江采青姑且停住脚,“什么机关?说来听听。”
宋允萧抱臂倚着马车,天花乱坠地跟她吹嘘起来。 江采青桃腮隐隐泛着红,看似态度嫌弃,实则眼里亮晶晶的。 江采霜还在想俞静衣和崔兴的事,俞静衣八成是出了事,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崔兴所害。 若是能有什么办法,从崔兴口中撬出真相就好了。 江采霜想起一个人,兴许能帮上忙。 那边宋允萧讲完,江采青故作勉强地说道:“听起来还不错,下次你把东西带在身上,我再同你买。”
宋允萧拱手朝她施礼,“感谢青青大主顾赏脸,往后小的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定第一时间给青青看。”
江采青别过身,“都说了别这么叫我,烦死啦。”
她跑到江采霜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妹妹,我们走,不理他了。”
江采霜盯着堂姐看了一会儿,见她眉间藏不住的喜色,还有脸上羞赧的酡红,呆呆地来了一句:“采青姐姐,你好像口是心非。”
这一下江采青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一下炸了毛,“我也不理你了,我去找采薇姐姐。”
江采霜杏眸茫然,轻轻挠了挠下巴,有些不明所以。 江采青逃似的跑向了马车,撩开帘络坐了进去,手掌不停在脸旁边扇风。 江采薇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写字,听见马车晃动的动静,才缓缓抬起头。 她是过来人,当年也有过这般羞怯恣意的闺中时光,哪里看不出妹妹与那人的情意。 江采薇摇头轻笑,笑容里有一丝羡慕,也有不易察觉的落寞。 马车外,江采霜正跟宋允萧商量,“宋公子,你能不能跟莺儿姐姐传个信?我有件事想托她帮忙。”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江采青偷偷撩起车帘,看到宋允萧跟江采霜正儿八经地商量事情,眉头又皱了起来。 宋公子跟别人明明挺正常的,偏偏在她面前脸皮厚如城墙,死乞白赖。 还总是嬉皮笑脸地说什么“吃不起饭了,恳请青青赏脸,多来找我买机关”。 不要脸! 马车再度行驶,江采青望着江采霜,几番欲言又止。 江采薇看了出来,便暂时搁下笔,拿帕子净了净手,轻声问:“霜儿,你跟那位宋公子说什么了?”
江采青别过脸,假装在看窗外的热闹街市,实则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托他给莺儿姐姐带个话,我有事想请她帮忙。”
江采霜迟钝,根本没有发觉堂姐的心思,语气如常地解释道,“我看那崔兴也是欺软怕硬的,请莺儿姐姐帮忙吓一吓他,看能不能逼他说出实情。”
江采青不解,“既然想吓唬他,怎么不找燕世子帮忙?”
江采霜气鼓鼓地道:“我才不想找他——” 狡猾的狐狸精! 她一心修道,若非迫不得已,才不想与妖族同流合污。 江采霜心里莫名烦躁,抿紧嘴唇,撩起另一边车帘看风景去了。 江采青茫然地眨眨眼睛,小声嘀咕:“怎么又吵架了?”
明明之前两个人已经和好了呀。 妹妹的心思真难猜。 江采薇的视线从两个妹妹身上扫过,心下了如明镜,笑着抿了口茶。 还不等江采霜实施计划,便得知一个消息——家人要带她登门道谢。 要去定北王府登!门!道!谢! 屋里,宁玉霞正在帮江采霜挑衣服,“穿这套吧,这是娘特地给你挑的,颜色明艳大气,霜儿穿上肯定好看。”
她手里拿着一条朱红绣金襦裙,做工精致繁复,艳丽如火。 裙子好看是好看,但江采霜总觉得,跟燕安谨平时的穿衣风格也太相像了,就像模仿他似的。 “娘,我不想穿这么好看的,我想穿那条素一点的。”
江采霜小心翼翼地拎起月白裙衫一角。
宁玉霞把她选的衣服扯走,丢到一边,“既然是登门道谢,自然要穿得明艳一些,如此才显得庄重。”江采霜拗不过娘亲,只好不情不愿地换上了那条红裙子。 虽说她不习惯穿红衣,但穿上之后更衬得肌肤皓白如雪,乌眸樱唇,无一处不精致。裙面绣的是百蝶穿花纹,随着走动,仿佛有一只只金蝶在花丛中翩然欲飞。 宁玉霞难得找到了打扮女儿的成就感,还亲自给她挽发,戴珠花金钗。 江采霜闭着眼睛坐在铜镜前,任由娘亲在自己脸上捯饬。 “好了!”
江采霜睁开眼睛,也被镜中人惊艳到了一瞬。 路上遇到采青姐姐,被她拉着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满口称赞,“霜儿,你这么一打扮,我都不敢认了,还以为是天上神女下凡呢。我妹妹真好看,身上也香气扑鼻,妖怪见了你肯定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江采霜被她一连串话夸得飘飘然,忽然觉得偶尔这样打扮一次,也还不错。 可她明媚的好心情,在进到定北王府,见到燕安谨的瞬间,土崩瓦解。 只因对方今日也是一袭妖冶夺目的绯红长袍,玉冠束发,蹀躞带勾勒出劲瘦颀长的腰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浮艳俗气,只成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最好的映衬。 他走过庭前花树,信步而来的时候,也像是天上下凡来的仙人。 甚至,比她更好看一点。 这人本来就臭美,被他看到自己登门前特意盛装打扮不说,甚至打扮了之后还没他好看,他的狐狸尾巴不得翘上天! 江采霜低着头,脚趾抓着鞋底,恨不得当即返回家,换上平时穿的素淡衣服。 燕安谨眼底噙着浅浅笑意,“侯爷、侯夫人请。”
“殿下太客气了。”
本以为对方会直呼称号,这让江重有些受宠若惊。
侯府一家人被迎到会客厅,江重让人将厚礼献上,“上次在望天楼,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听闻殿下这两日休沐,特携小女前来拜谢。”他给江采霜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道谢。 江采霜慢吞吞地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到正中央,抿了抿唇角,不情不愿地开口:“多谢。”
声音细如蚊喃,生怕被旁人听见似的。
“姑娘说的什么?”燕安谨唇边挂着笑意,温声问道。
江采霜暗自咬牙,杏眸瞪向他。 偏那厮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似笑得多么和善温柔,实则满肚子坏水! 顶着父母狐疑的眼神,江采霜只得提高了音量,“多谢!”“霜儿,”宁玉霞不赞同道,“好好跟世子道谢。”
这孩子,怎么突然开始闹脾气了呢? 江采霜低下头,搜肠刮肚地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还不等她再次开口,却见地上一团毛茸茸的影子一闪而过。 江采霜眨了两下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意识到什么,猛然抬起头,就见某只狐妖泰然自若地端坐在上首,面带浅笑地同她爹娘交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采霜下意识掐了引灵诀,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可想到父母在场,怕吓到他们,最后还是收了手。 “多谢殿下相救,我、我无以为报,唯有……”江采霜从婢女手里接过礼盒,磨蹭着往前走,直至来到他面前,怒瞪向他,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厚、礼、相、赠。”
燕安谨仿佛没听见她的咬牙切齿似的,笑靥灿烂如花,“江家妹妹客气了。”
江采霜将礼盒放到他手里,同时迅速在他手心放了一样东西。 她的小动作并没有瞒过燕安谨的眼,可燕安谨只当不知,将其虚握在手中。 须臾,便觉得手心发痒,仿佛百虫啃噬。 燕安谨眉心跳了跳,笑意有一丝僵硬。 江采霜抬眼偷觑他的反应,忍着笑,“还望殿下喜欢我送的礼物。”
这可是她最近新研制的痒痒药粉,让人奇痒难耐,犹如百爪挠心,就不信他还能坐得住! 燕安谨心下无奈地叹了声,乌睫半垂,应得意味深长,“自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