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当即迎了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迎面遇上燕安谨一行人。
几日不见,燕安谨风采依旧, 撑伞自雨中徐徐走来时, 周身笼着潮湿的雨雾,身姿俊逸潇洒,绯红袍角翩然如飞,丝毫不见奔波疲态。 江采霜想到自己满身脏污,揪着破破烂烂的衣角,停住脚步。 燕安谨原本正和下属说着话, 看见她也住了脚。端详她片刻, 男人长眸微眯,一步步朝她走去。 江采霜本就心虚,转身拔腿便跑。 “站住。”燕安谨淡淡出声,江采霜像被抓住后衣领似的, 双脚钉在原地。
她听到身后燕安谨吩咐其他人散去, 只他一人向她走来。 他的脚步停在身后半步,将她罩进伞下,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 “受伤了?”江采霜转回身, 点点头, 咕哝着说道:“就……受了点小伤。”
燕安谨的视线颇具压迫感, 江采霜想起书房的一片狼藉,怕他生气,跟小鹌鹑似的站在他面前, 大气都不敢出。 燕安谨眼底眸光流转, 无奈长叹了声, 一言不发地拎着她回屋,撕开肩头的衣裳,给她上药。 江采霜受伤的时候没有及时处理,血痂和衣裳粘在一起,撕开的时候忍不住皱眉哼唧。 “疼?”
燕安谨低声问。
江采霜苦着脸点头。 燕安谨乌睫半垂,修长的玉指沾了药膏,轻轻在她手臂间揉开,“忍着点儿。”说话时一如既往的散漫语气,让江采霜心里更加没底。
江采霜小心地觑他一眼,鼓起勇气小声报告:“我把书房弄乱了。”燕安谨长睫未抬,慢声道:“让人收拾了就是。”
“可能、可能不太好收拾。”
事情刚刚发生,还没来得及传信给燕安谨,所以他现在还不知道。 “无妨。”
燕安谨恍若未闻,动作轻柔地帮她清理伤口,上药,再包扎起来。 他认真地包扎伤口,江采霜也老老实实地坐着。 两个人都没开口,房中一时静寂下来。 江采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隐约觉得他似乎心情不好,连带周身气压都阴沉沉的。 于是她咽了口水,试探着开口:“你遇到麻烦了?”
燕安谨挑眉,“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才一直不说话。”
平时这人的话不算少,怎么这次帮她涂个药,一直沉默不开口? 看神色,江采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燕安谨一向是笑面狐狸的模样,真正的情绪不会写在脸上。 而且—— “你都不笑了。”
江采霜皱眉。
燕安谨动作一顿,掀起眼,语调懒散道:“有这么明显?”江采霜忙不迭点头,动作幅度太大,又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燕安谨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膀,桃花眼中盛满了无奈,“几日不见,道长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江采霜微窘,转而好奇地问道:“你这次去办什么案子了?怎么今天才回来?”
“待会儿再说。”
燕安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偏间浴房,“水烧好了,先去沐浴更衣,别着凉了。”
“噢。”
江采霜弄坏了书房,底气不足,他说什么就听什么。
她跟团奴打斗完,一直都没顾得上沐浴更衣,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的确不舒服。 靠在浴桶边,温热的水流很好地缓解了身上的疲惫,再换上干爽的新衣,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江采霜洗完澡,乌发微潮,脸颊被热得红扑扑的,宛如挂了两团红霞。 等她从浴房出来,燕安谨正站在廊下,听属下汇报着什么。 江采霜担心那人是在告状,着急忙慌地往门外跑,还没走出门,就被燕安谨堵了回来。 幸好她收脚及时,不然就撞上他胸口了。 “道长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头顶响起低磁慵懒的嗓音。
“我……”还不等江采霜想出理由,思绪就被燕安谨的动作给打断。 他居然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瞬间暗下来,江采霜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莹润的杏眸快速眨了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都知道了?”“嗯。”
“你都知道了什么?”
燕安谨饶有兴致地垂眼看她,薄唇微勾,故意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江采霜心凉了半截。 果然有人告状。 本来想亲自跟他说,再多周旋周旋,好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小,结果她被支开洗澡去了。 江采霜不禁有些气馁,大脑飞快转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补救的话:“我、我回侯府借钱赔你?”
燕安谨:“嗯?”
“我没那么多银子,”江采霜羞愧极了,脸颊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我回去跟我大哥和采青姐姐借一点钱,赔给你。”
“赔给我做什么?”
燕安谨好整以暇。
江采霜故作镇定,“我、我不是把你的书房弄坏了嘛。”良久,面前的人始终没动静。 江采霜做足了心理准备,终于敢抬起头,却撞进他深邃含情的桃花眼,眸底笑意点点,盛满了她的倒影。 她茫然地眨眨眼,满头雾水。 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在她怔愣间,已经被人牵着手腕引到了桌前。 燕安谨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嗓音低沉温柔,让人不自觉卸下防备,“今日与鱼妖斗法了?”
江采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
“怎么不让人帮忙?”
王府这么多人,又不是吃干饭的。 江采霜轻啜了口热茶,老实巴交地答:“团奴不是我的对手,我想既然我自己就能打过,便没让其他人插手。正好我也能得到历练。”
燕安谨视线落在她身上,欲言又止,难得不知从何开口。 沉吟许久,他叹息一声,语气无奈地叮嘱:“以后,再捉妖的时候,小心些。”
江采霜还等着后话,可他说完这句便止住话头。她忍不住问:“没了?”
“没了。”
“我弄坏你的书房,不用赔吗?”
“那不是我的书房,”在江采霜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燕安谨认真纠正道,“那是我们的书房。弄坏了再重新布置就是。”
“……哦。”
江采霜捧着杯子又喝了口茶,觉得这茶的温度,似乎比方才烫了一点。
喝得人热乎乎的。 天色已晚,燕安谨起身,用火折子点亮烛台。 寝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燃烛的时候,燕安谨主动提及自己这几日的去向,“前几日,悬镜司查到一桩贩卖私盐的买卖,顺藤摸瓜找到了城外藏盐之所,我便带人去查。”“贩卖私盐?”
江采霜讶异地瞪大眼睛。
“正是,”燕安谨盖上火折子,搁到桌边,转回身看她,“道长可还记得,俞家绸缎铺的伙计刘全?”“记得。”
江采霜点头。
当时那刘全跟着俞金亮去了望天楼,还协助俞金亮将崔兴打晕绑了起来。 因为刘全只是服从主人命令,不算主谋,而且崔兴的伤并不严重,所以就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刘全曾说过,崔兴自称有买卖私盐的门路,骗走了俞家最后的铺子。”江采霜也记得此事,“对啊,可他当时不是还说,崔兴被人骗了吗?”
燕安谨勾唇浅笑,淡声解释道:“崔兴并未被骗,他的确联络上了赣南盐商,搭起了买卖私盐的门路。只不过他不愿还钱,也不愿让俞金亮进场分一杯羹,所以就骗他说自己这条门路是假的。”
“借来的钱不还,还找千般借口,这崔兴实在可恶。”
“盐商自称见过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过来买盐,我给他们看了崔兴的画像,经指认,此人就是崔兴。”
江采霜眼睛一亮,“抓到崔兴贩卖私盐的证据,是不是就能重判他了?”
燕安谨颔首,“不错。”
“太好了!”
江采霜兴奋地一拍手。
之前崔兴为了子嗣戕害俞静衣,按照大晋律法,却并不能严惩他,开封府没几日就把人给放了。 这次,崔兴被抓到贩卖私盐,罪过可就大了。估计整个康平伯府都要受他连累,伯夫人自然也逃不了。 真是恶有恶报,一家子去地府团聚去吧。 “听说道长这几日,已将太舍学子一案查明?”燕安谨长眸含笑,宽袍广袖,姿态潇洒地拱手作揖,“开封府都无处下手的案子,道长几日便破了,在下佩服。”
江采霜面颊微热,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侧脸,“嗯……是查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让鱼妖给跑了。我让人堵住了溪水的出入口,本来定能将它收服的,谁知道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雾茫茫,团奴随处皆可藏身,哪还能找得到它的踪迹。 “那鱼妖擅长藏匿,不好对付,怨不得你。”
江采霜遗憾地道:“若是你在就好了,定不会让团奴逃了去。”
虽说她不愿承认这只狐狸比她强,但仅凭她自己的力量,的确难以捉到团奴。 团奴的隐匿之法,实在太过厉害。 燕安谨含笑应下,“在下这段时日不会再出城,愿与道长携手,共将鱼妖捉拿归案。”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道长可否将案中细节,讲与在下听听?”
江采霜清了清嗓子,跟他讲述自己如何找到的邓聪尸体,又如何发觉苏滔与鱼精勾结害人,以及意外听说喜欢佛法的红衣女童…… “那女童神出鬼没,除了经常在放生池边讲佛法的师徒俩,寺院里竟没有一人见过她。如此行径,也只有妖类能做到了。再加上明心寺的小师父说,女童自称有师父,我便隐隐开始怀疑清心庵。”
虽说许多行当都有“师父”一说,但跟人学艺,哪个不得埋头苦学,哪有功夫每天跑到明心寺听佛法? 所以江采霜怀疑,女孩口中的师父,并非将作工匠,也并非杂耍唱戏之类。那么就只剩下佛寺、庵堂这些地方,才会有师父。 佛寺怎会收留女孩?便只剩下庵堂有可能。 江采霜一下子就疑心起了董月娘。 燕安谨听了她的讲述,称赞道:“道长胆大心细,怪不得能这么快就将案情勘破。”
江采霜微微仰起下巴,“那是自然,我可比之前厉害多了。”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燕安谨若有所思,“道长方才说,邓聪的尸体是在河边被发现的?”
“是啊。”
“他整个人泡在水里,还是……” 江采霜摇摇头,“没有,他的上半身没被泡过,被石头卡在了河边。”
这样一来,就说明邓聪的尸体不是被冲上河岸的,而是一直都在那里。 开封府查办此案,找了那么多日,却连一具河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可不是开封府该有的办案水平。 燕安谨眸光微闪,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扬唇,“道长继续。”
江采霜讲述了自己与团奴在清心庵的打斗,还有后来和董月娘的计划,以及团奴最终逃脱的经过。 “团奴似乎对修道之人,存着很大的敌意。而且,我另有一件事不解。”
燕安谨听完她的讲述,再看她的神情,便猜出几分,“道长对团奴爹娘的死有疑虑?”
“没错。”
江采霜点头,补充道,“月娘说团奴的父母为人所害。可团奴的隐匿功夫尚且如此厉害,她爹娘的实力肯定更上一层楼。究竟会被何人所害呢?”
可不是人人都能修得出丹火,而且即便有丹火,也不一定能轻松收服如此厉害的鱼精,更何况是两条。 联想到团奴对修道之人的痛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挑唆团奴之人的身份,道长可有眉目了?”
“我实在想不到会是谁。起初我怀疑苏滔,可苏滔本人明明是支持新法的,而且他更像听命于鱼精,而不是指挥鱼精那个人。若是太舍中支持旧党的濮子凡等人,他们有的是别的法子,应该不会想到利用董月娘的事,来激起团奴对新党的憎恨。”
太舍学子和董月娘中间可隔着好大一圈呢,除非有人与董月娘是旧识。可这样也说不通,董月娘在清心庵修行,若真私下里与男子相会,流言还不知要传到什么地步。 思来想去,江采霜还是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谁。 燕安谨思量片刻,“在下倒是有个怀疑。”
“谁?”
燕安谨点到为止,“月娘的婢女,吹烟。”
江采霜被他这么一提醒,瞬间醍醐灌顶一般,反应了过来。 既知道月娘与喻文卿的过往,对喻文卿所代表的新党颇为痛恨,又有可能知道团奴的存在的,就只有吹烟了。 庵堂另外两个出家人,对月娘的过去不甚了解,就算见过团奴,也不会想到利用团奴来针对新党学子。 江采霜懊恼,“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明明就在我眼前晃悠,我却没想到。”
真是来了一出灯下黑。 越是近在眼前,越是容易忽略。 “道长与吹烟打过交道,心中认定她是好人,自然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燕安谨柔声安抚,“那么接下来,道长打算如何做?”
“明日送月娘回清心庵的时候,捉拿吹烟。”
入夜,两人抵肩躺在床上。 燕安谨忽然瞥见,江采霜耳下有道细小的伤口。 微凉的指腹触及耳下,江采霜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干什么?”
燕安谨眸光微凝,嗓音低沉,“这里也受伤了?”
江采霜顺着他的手指摸去,似乎是有一道小口子,她无所谓地道:“不疼,我都没注意。”
燕安谨合衣下床,再次取来药膏,指尖沾了些,涂在她耳朵下面。 他穿着宽松的中衣,衣衫略有些凌乱,如瀑的墨发散落,若隐若现地露出胸口冷白的肌肤。 江采霜一偏头,刚好瞧见他的胸口,连劲瘦有力的腰腹也隐约可见。 她脸颊顿时红透,一把将被子掀过头顶,钻进去躲了起来。 “怎么了?”
燕安谨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净手上的药膏,随口问。
江采霜蒙着头,声音从被子下面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我要睡了。”燕安谨何等聪敏,看见她这般反应,再联想到自己方才的姿势,便想明白了她突然害羞的原因。 熄了烛火,寝间陷入黑暗。 江采霜听见身旁安静下来,正想悄悄探出脑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都是在下的错。”
江采霜又缩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偷听。 “在下以后定会改正。”
江采霜忍不住插话,“改正什么?”
燕安谨煞有介事地开口:“在下以后可不能在道长面前衣冠不整,免得动摇了道长的道心。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江采霜脸上刚褪去的热意,再度卷土重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头顶涌去。 胸腔里,心跳得飞快,宛如擂鼓。 她躲在被子里蒙住头,乌润的眼睛快速眨巴着,不服气地轻哼一声:“别臭美了,就凭你的道行,才动摇不了我。”
燕安谨愉悦低笑,胸腔轻轻震颤,微喘的气息声在夜色中听起来暧昧不清,“道长蒙头睡觉,不觉得闷么?”
江采霜从脸颊到耳朵彻底被染红,被戳穿心事恼羞成怒般,“我乐意!”
她翻了个身,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江采霜忽然想起小虎子曾说,他们狐妖怕水,寻常不会下湖下河的。 她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攥得指尖泛白,想问燕安谨,却又莫名不敢问出口。 有心事压在胸口,不仅不让她觉得沉重,反倒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浑身都轻飘飘,软绵绵的。又像是喝醉了梅子酒,脑子晕晕乎乎,胸腔里涨满了蜜一样的甜。 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第二日,江采霜送月娘回了清心庵。 刚回到庵堂,她便命人将吹烟抓了起来。 “为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吹烟双手被缚在身后,不服气地挣扎。
江采霜静静道:“因为你就是背后挑唆团奴犯案的那个人。”吹烟挣扎的动作停下,先是愕然地看向她,随即又回头看向董月娘。 董月娘满眼失望,别开了目光。 吹烟立刻明白,她家姑娘已经知道了她做的事。 “我没做错……”吹烟垂下头,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只是在打扫房间的时候,随便说了几句话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团奴的?”
江采霜问。
吹烟脸色难看地苦笑,“我听姑娘夜里自言自语,觉得奇怪,便戳开窗户看了一眼。虽然没看到另一个人,但我知道,姑娘一定是在跟谁说话。”她怀疑,那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其他的东西,就像话本里面描述的妖魔鬼怪一样。 于是吹烟就想到了,利用那“人”异乎寻常的能力,来实现报复。 趁着独自在屋中打扫的时候,她添油加醋地诉说喻文卿的罪状,连带他所支持的新党也一并怨上。 那时候团奴就在玉净瓶里休息,将她的话全部听了进去。 团奴年纪小,心思单纯,又对董月娘颇为孺慕依赖,一听这话便恨起了新党,欲除之为董月娘报仇。 “原本我家姑娘在太师府锦衣玉食,却被赶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甚至还被逼得跳河轻生,差点没命。”
吹烟脸色渐渐扭曲,恨得咬牙切齿,“难道我不能恨喻文卿,不能恨那些所谓的新党学子吗?他们自诩胸怀天下,为何不能娶我家姑娘为妻,不是他们将我家姑娘逼上死路的吗?”
嘴上说着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却差点连累她家姑娘丧命。 难道她家姑娘就不是天下人之一了吗? “吹烟,你糊涂!”
董月娘痛心不已,“本就是我们强权相逼,逼得他走投无路,撞柱而死,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当初投河,也并非因为他。”
吹烟偏激地辩解:“可是以您的出身家世,相貌品行,又不是配不上他!他喻文卿一介穷苦书生,有什么资格拒婚?”
“你何时变得这样是非不分了?难道出身便能决定一切吗?我出身太师府,便生来比他高贵吗?”
董月娘本就因当初那件事愧疚不已,听吹烟如此说,更觉胸中郁愤。
便是因为所谓的出身,所谓的荣华权势,她才被逼着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多说无益。 吹烟心中早已恨意深种,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小虎子将吹烟押了下去。 董月娘眼中泪光闪动,扶着桌案,徐徐坐了下来。 江采霜给她递了一方帕子,试探着问道:“当初,你为何会和喻文卿……” 董月娘分明不是心思邪佞之人,为何会选择陷害喻文卿呢? 董月娘低头,语气浸满了心酸无奈,“我父亲决定的事,向来无人可以更改。既然他选中我来对付新党,我哪有抗拒的余地。而且我那时,并不知道他要陷害的人是喻文卿。若是早知是他……” 若是早知道是他,董月娘宁死也不会去。 去岁七夕那夜,父亲宴请一众学子,其中就有喻文卿。 喻文卿被人刻意灌醉,父亲叫来她,命她前去侍奉。 她自然不愿这般折辱自身,更不愿陷害无辜,可父亲怎会在意她的想法?父亲便是家里独断专横的一座大山,董太师一个冰凉彻骨的眼神,便足以压得她和母亲抬不起头,遑论反抗。 纵然月娘万般不愿,却不得不顾及母亲。若是惹了父亲不快,母亲往后在府上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江采霜难以理解,“可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吗?他为何要这样对你?”哪有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冷漠,简直就是把女儿当成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能利用的时候,便利用女儿拉拢良才,借此巩固自己的权势。不能利用了,便打发到庵堂自生自灭。 根本不管女儿的死活。 董月娘笑意微嘲,“我家中……共有十二个姐妹。父亲儿女众多,在我小的时候,他甚至记不得我的名字。”
只是因为长大了,她的才貌颇为出众,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父亲才愿意看她一眼。 在父亲眼里,所有的妻妾子女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上他内心的权欲。 起身要走的时候,江采霜想起一件事,“我在你房中发现的书信,是你写给谁的?”
那位“元水”究竟是谁? 董月娘心绪起伏地闭上了眼,避而不答。 从清心庵离开,江采霜走在林荫下,依稀能听见远方传来的禅音。 或许对于董月娘来说,独自在这僻静之处修行,都比被困在后院,随时都有可能被父亲送给旁人献媚来得好。 若是团奴没有被撺掇着害人就好了,她们师徒隐世而居,也算悠闲自在。 来到山下,江采霜远远就看到等在路边的燕安谨。 她弯唇一笑,欢快朝他跑去,“久等了。”
走到集市上,江采霜好奇地问:“今日怎么这般热闹?”
之前她来长庆街的时候,没见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 燕安谨浅笑着为她解惑,“今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正午时候,佛寺会在寺里办斋会,道场,许多人都来明心寺供奉父母。”
江采霜这才想起,今天七月十五,恰逢七月半,是佛道两家的大日子,自然比寻常节庆热闹。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上次吃过明心寺的素斋,味道很是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吃斋?”
“好。”
走进明心寺,江采霜不由感叹:“往来的香客都多了许多呢。”
之前来明心寺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其他香客,今日倒是人潮如涌,香火鼎盛。 江采霜跪坐在蒲团上,给大雄宝殿供奉的五方佛上香。 寺院禅音阵阵,佛香袅袅,让人的心境不自觉静下来。 江采霜闭上眼,虔诚地双手合十,脑海中浮现出明静小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邓聪曾在大雄宝殿内静跪良久,像是在为什么事而苦恼,迟迟下不定决心。 邓聪还问过明静,五方佛怒化五大明王的事迹。 五方佛,五大明王……五个人。 江采霜霍然睁开双眼,何文乐,周康,邓聪,还有另外两位学子,刚好是五个人。 哥哥说过,他们五人住得近,政见相和,时常一起议论朝堂弊病,百姓苦楚,并为此痛心疾首。 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说不定并非是苏滔将何文乐五人骗出来,而是…… 却没想到苏滔与鱼精勾结,将他们变成了鱼精腹中食。 燕安谨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低声问:“道长可是想起了什么?”
江采霜眉飞色舞,语气都透着激动,“我想到苏滔是怎么把何文乐他们‘骗’出来的了。”
“哦?”
燕安谨洗耳恭听。
江采霜从蒲团上起身,手舞足蹈地向他解释自己的猜测。 燕安谨看向大殿上的五尊佛像,抿出一抹浅笑,赞道:“道长聪敏,在下佩服。”在功德箱捐了些香火钱,他们在小师父的指引下,去往后面的膳堂斋房。 路过和尚们居住的寮房,江采霜随口道:“怎么没听到余及的读书声?他今日不读书么?”
之前从僧舍旁边走过,远远就能听到嘈乱的读书声。 今日寺院人来人往,余及难道开了窍,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扰民,所以闭口不读了? 小和尚合掌,“施主有所不知,那位借宿在我们寺院读书的施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江采霜讶异。
不是说他怎么赶都赶不走吗,居然会主动离开。 “听师兄们说,他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连续几日都不能入睡。昨夜大雨瓢泼,那位施主更是心神不宁,难以入睡,今日一大早便离开了。”江采霜点点头,“原来如此。”
前几日余及看过邓聪的尸体,不仅看过,还一下子跌倒摔了上去,估计就是因此才把他吓成这样。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膳堂。 与上次的空荡不同,这次膳堂已经人满为患,不剩多少空位。 江采霜和燕安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一坐下,江采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从清心庵离开的时候,月娘同我说,团奴很有可能会去一个地方。”
“何处?”
“鱼骨庙。”
江采霜解释道,“月娘说,团奴的爹娘被道士所害,死去之后,骸骨还被用来搭成了庙宇。她怀疑团奴昨日拿的鱼骨,便是她爹娘的骨骸。只要找到这座庙,便有机会知晓团奴的下落。”
骸骨中蕴藏着极为庞大的妖力,团奴吸收了骨中的妖力,所以才在短短几日内,实力提升了一大截。 “道长说得有道理。”
燕安谨赞许,“可知道这座庙在什么地方?”
江采霜摇头,“月娘只知道有这个地方,并不知道位置。”
“先吃饭,待会儿我派人去查。”
“嗯。要是害死团奴爹娘的道士也在那附近,恐怕不好对付,我们要多加小心才是。”
怪不得团奴对她的敌意那么重,当初七夕文会,那么多人里,团奴第一个挑中下手的就是她。 想来是因为感知到她身上的灵力,得知她为修道之人,所以把父母的仇恨也算到了她头上。 从寺里出来,燕安谨吩咐守在附近的悬镜司使,去查附近有没有一个叫“鱼骨庙”的地方。 下属领命而去。 街市间车来人往,摩肩接踵。孩童扯着大人的衣裳,笑闹着要去勾栏瓦肆里看《目连救母》。 中元节这日,瓦肆里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场戏。 “你今日有空么?不然我们也去看戏?”
江采霜对《目连救母》有所耳闻,但还从未看过这场戏,当即有些心痒。
“有空。”燕安谨弯唇,“走吧。”
再过两条闹市街,便到了勾栏瓦肆。 江采霜还是头一次来汴京城的瓦子,里面大大小小数十座勾栏,杂耍、戏法、皮影、蹴鞠、说书、唱戏、舞刀剑……凡是能想到的品类应有尽有,看得她眼睛都直了,“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瓦市。”
“进去瞧瞧。”
人潮拥挤,燕安谨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好多人啊。”江采霜光顾着看热闹了,另一只手指向一个个摊位,“有卖小吃的,还有卖剪纸,面人,糖画的,好多摊位。”
摊主们被锣鼓声吸引,也不管生意,踩在石头上,仰着脖子看勾栏上的戏目。有人来买杂货,头也不回地挥手,就把客人给打发了。 瓦舍包揽了吃喝玩乐,连街角一小片地方都被表演喷火、碎大石的戏班子占住,吆喝声如浪如潮,看得人眼花缭乱。光是把整个瓦舍逛下来,都要废好大的功夫。 “这里待会儿就要演《目连救母》,我们在这里看吧。”
江采霜看到一家勾栏挂出来的“招子”,上面写着接下来要演的戏目,正是江采霜想看的。
这家勾栏前面围满了人,应该是演得出挑的那类。 江采霜怀里抱着一大堆零嘴吃食,站在人群中,仰首等着看戏。 不一会儿,这场戏便在敲锣打鼓声中,拉开了序幕。 《目连救母》源自《佛说盂兰盆经》,讲的是佛陀弟子目连尊者,于七月十五这日建盂兰盆会,供养十方僧众,从而救亡母出地狱的故事。 目连的拳拳孝心看得台下许多人潸然泪下,江采霜的眼睛也不由得湿润。 有人来到燕安谨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说完便自觉退下。 看到高/潮部分,前面人头攒动,挡住了江采霜的视线。她怎么努力踮脚,还是看不到台上的情形,急得抓耳挠腮。 江采霜正说要换个地方看,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人轻松举了起来。 “啊……”身体骤然腾空而起,吓了她一跳,轻声惊叫,胆战心惊地回头。 只见燕安谨淡然自若地站在她身后,狭长的眼尾微抬,示意她继续看戏。 他拎得轻巧,仿佛她没有重量似的,举着一点都不费劲。 江采霜定了定神,继续看向台上。 后来兴许是怕她不舒服,燕安谨换了个姿势,直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江采霜身体一下子高出其他人许多,她慌了神,无意识地紧紧搂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牢牢抓住一根浮木。 燕安谨低笑着,气息声夹杂着淡淡的无奈,轻声道:“道长盖住我的眼睛了。”“喔喔。”
江采霜红着脸,挪开盖住他小半张脸的手,咽了咽口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歉,“抱歉。”
发现自己坐得很稳,她紧绷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坐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视野开阔,看得再清楚不过。 江采霜看得目不转睛,很快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跟随众人一同沉浸在催人泪下的戏目中。 班头抱着个竹簸箕,乐呵呵地来收赏银。江采霜从燕安谨身上爬下来,还顺走了他挂在腰间的香袋,从中拿了银子,“咚”一下扔进筐里。 班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方的客人,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不住地说着感谢祝福的吉祥话。 人群渐渐散去,江采霜正要把香袋还给燕安谨。 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江采霜心里一激灵,这才迟钝地觉出不好意思来。 她方才太喜欢这出戏,激动之下,便拿了他的钱袋去行赏…… 江采霜挠了挠发烫的脸颊,抓来他的手,心虚地将香袋还了回去,整个过程都低着头不敢看他,“多、多谢你了。”
燕安谨居高临下地睇她一眼,掂了掂被塞到手里的钱袋,幽幽开口:“这是道长给在下的赏银?”
这么一说起来,好像这银子是为了他方才的举动,而给他的赏银。 本来就是他的银子,她拿走一部分,再当作赏银还给他…… “不不是,剩下的银子……”江采霜紧张地揪着袖口,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底气不足地小声道,“我回头还你。”
燕安谨一时被气笑了,摇了摇头,颇为无奈。 “道长觉得,在下是想跟你要银子?”
难道不是吗? 江采霜小心地觑他一眼,明智地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余光正好瞥见他肩头,原本平整的衣裳,被她坐出了褶皱。 难道…… 江采霜福至心灵,伸手过去,认真地帮他抚平衣裳的褶皱。最后还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荡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总行了吧? 她乌润的眼眸晶亮,眨了眨眼,邀功似的看他。 燕安谨跟她对视半晌,在心底长叹了声,终是彻底败下阵来,“方才银风来报,找到鱼骨庙了。”
“在哪儿?”
江采霜乐得他不再追究方才的事,立刻问道。
“我带你去。”“嗯。”
等燕安谨的视线移开,江采霜徐徐吐出一大口气。 方才被曲目所吸引,燕安谨举起她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直到这会儿,那些令人怦然的脸红心跳,才渐渐漫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