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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 落梧斋起了火。
不少学子还在熬鹰似的奋笔疾书,乍一瞧见远处天边的橙红火焰,赶忙冲来救火。 不多时, 惩戒堂副使也御风而来。 庄灵修脸色凝重, 正要拦人。 却见一道宛如琉璃碗的结界骤然罩下, 强行隔断所有神识查探,将凤凰骨的气息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泄。 这次凤凰骨来势汹汹,甚至比前世那次还要凶悍数倍。 伴生树阻拦不了崇珏,这才刚住一日的斋舍已燃起熊熊火焰。 夙寒声低估了此番凤凰骨发作的程度——前世那火只是在他身上寸寸燃烧, 并未连绵到外面;这次却是发了疯似的想要烧遍千里。 挺好的。 夙寒声混混沌沌地想, 希望这次能彻底死透,最好能挫骨扬灰和烂泥混在一起, 不要再重走一遭那腐烂到地狱的人生了。 耳畔是火焰吞没四周的声音,夙寒声蜷缩在崇珏的素袍上——那似乎是件法衣, 竟然被凤凰骨火烧成这样也没有丝毫损毁。 淡淡菩提花香萦在鼻息。 夙寒声头昏眼晕,半张脸歪在素袍中,恍惚中似乎又瞧见了崇珏。 只是这次的崇珏却是一袭雪白袈裟, 凭空出现火海中后, 周遭的狰狞火舌疯狂跳跃一瞬,似乎在震慑他。 崇珏冷淡一瞥。 火舌一僵, 竟是被吓到了。 一身雪白袈裟的男人缓步而来,每进一步、那火便畏惧地退一步,等他走至床榻边时, 偌大落梧斋的骨火彻底缩回夙寒声体内的凤凰骨中。 夙寒声烧得神智昏沉, 茫然看着崇珏, 还以为又是幻觉。 脑子几乎被烧得犹如勾了芡, 无法思考,他只懵里懵懂地抱紧身下的衣裳,似乎害怕被抢走。 凤凰骨虽然蛰伏回去,但这次太过凶险,若不及时镇压,恐怕随时都有危险。 崇珏坐到床榻边,朝角落里的夙寒声一招手。 “来。”夙寒声抱着衣裳更紧了,眼眶通红地呢喃道:“不、不给,抢了就、就是我的。”
崇珏:“……” 夙寒声的眼瞳中火焰未退。 凤凰骨仍在虎视眈眈,只等崇珏一离开便卷土重来。 崇珏似乎叹息了一声。 他信手一招,夙寒声身躯猛地浮空,随着惊呼一声跌到崇珏身边。 夙寒声赶忙扑腾,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抱着那散乱的衣裳又凶巴巴地嗅了一口,妄图让崇珏尴尬,顺利逼退他。 崇珏:“?”
见崇珏不为所动,夙寒声又龇着虎牙,恶狠狠地连嗅八口。 崇珏:“……” 崇珏不太懂如今年轻人的行为举止,只当夙寒声是烧糊涂了,伸手轻轻在少年滚烫的眉心一点。 正要将灵力输进识海,夙寒声却贪恋那点凉意,两只爪子一把抱住面前的手臂,亲昵地将滚烫脸颊在崇珏手腕内侧轻轻一蹭。 崇珏手倏地顿住。 “叔父……” “崇、崇珏。”
夙寒声像是喝醉似的,一会叫“叔父”,一会又大逆不道对世尊直呼其名,甚至好像还说了句拂戾族的话,叽叽咕咕的也不知在骂什么。 崇珏微微敛眸,掌心青色灵力缓缓凝结,围着虚空一点不住旋转。 很快,掌心凭空出现一枚半环玉佩。 若是此时夙寒声还清醒着,一眼便能认出,这块玉便是前世崇珏送他佩戴在腰间的那块。 只不过前世那枚玉佩的一道细微裂痕是在左边,今世却是右边。 崇珏眸瞳清寂,动作轻缓地屈指一弹。 半环玉轻轻飘至夙寒声的丹田处,随着青光一闪而逝,半环玉悄无声息融入夙寒声的内府。 刹那间,那经脉中燃烧着的凤凰骨火像是滚烫入海,轰然一声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伤痕累累遍布焦痕的内府。 夙寒声本还在抱着崇珏的手汲取凉意,识海轰然炸开后,呜咽一声,不情不愿地昏睡过去。 崇珏将手抽出,手腕内侧已被夙寒声的脸烫得微红。 他的面容似乎又年轻了些,垂着眼注视夙寒声的睡颜许久,才起身欲走。 只是刚要离开时,崇珏视线又落在夙寒声紧紧抱着的素袍上,眸中闪现一抹一言难尽的复杂。 这孩子…… 万不要再走上什么不正经的歧途才好。 *** 落梧斋骤然起火,不到半个时辰火舌又瞬间消退的事,一夜之间传遍偌大学宫。 常年在应煦宗养病的夙少君本就神秘莫测,刚入学就因拳打脚踢赵与辞赛霸王、备受须弥山世尊宠爱而远近闻名。 如今可倒好,入学礼刚过,斋舍就差点烧了。 众学子对夙寒声更感兴趣。 只是此时的“赛霸王”却成了病猫,恹恹躺在徐南衔的斋舍床榻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徐南衔昨日受了惊吓,守在夙寒声身边一整夜都未合眼,晨起早课都没去,恨不得把夙寒声揣兜里,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吃蜜饯?”
凤凰骨前所未有地凶悍,夙寒声根骨间的热意一时半会消散不了,发着高烧恹恹躺在遮光床幔中,轻轻摇头。 “不吃。”
徐南衔拿湿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眉头紧紧皱起。 那跗骨毒太古怪也不敢将灵力往灵脉中输,只能引着一旁千年崔嵬芝的寒意往床幔中灌,妄图让夙寒声好受些。 夙寒声不想徐南衔担忧,强提起精神来:“庄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徐南衔道:“不知,昨日你脱险后他便匆匆忙忙离开,不知去哪里了。”
夙寒声“嗯”了声。 徐南衔又给他喂了几颗崔嵬芝灵丹,似乎想借着喋喋不休来驱散心中焦躁。 “要再吃点灵丹吗?千年崔嵬芝好像有点用? “这毒也太霸道了,整个落梧斋几乎被那火烧得一干二净,还好世尊及时赶到。 “听说闻道祭十三层有一棵不烬草,我到时直奔秘境十三层,你修为弱就在三层以下溜达就行。”
乍一听到“十三层”,病怏怏的夙寒声回光返照似的,一把抬起手死死抓住徐南衔的手,奋力道:“不……不去!”
“秘境有十五层,我修为已至元婴,去个十三层不会有危险。”
夙寒声眼眶通红,仍奋力撑起身体想要去抓他:“师兄!不去十三层!”
徐南衔赶忙将他扶回去,也没和一个病秧子唱反调。 “好好好,不去不去,好好躺着,别乱动。”
夙寒声含着泪躺回去,却魔怔似的,还在喃喃低语“不去十三层”,哪怕陷入梦乡也会时不时蹦出一句,似乎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 徐南衔摸了摸他的额头,仍然滚烫。 这小兔崽子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徐南衔怕他烧出个好歹来,正在思考要不要去悬壶斋找人来瞧瞧,却听屋舍外有人传音而来。 “徐师兄安好,我是悬壶斋的宫芙蕖。”
徐南衔一听,快步走出斋舍。 樟树荫下,宫芙蕖和一个面覆白纱的女修长身玉立,朝徐南衔微微一福身。 “徐师兄。”
徐南衔没上过悬壶斋的课,只是瞧宫芙蕖身侧的女修身影倩倩,惊鸿艳影,又是覆面的打扮,便知晓她正是上苑州周真人的徒弟。 ——小医仙,周姑射。 据说小医仙六岁时便将上苑州藏书楼中的所有医书倒背如流,七岁行医后妙手回春,一眼便能瞧出病症,堪称天纵奇才。 谢识之曾想过让小医仙来给夙寒声诊治跗骨之毒,没想到如今周姑射竟主动前来。 宫芙蕖温声道:“今日听闻少君病重,姑射医道能比之周真人,想来看看能不能帮少君……” 她寒暄的话还未说完,覆着面纱的少女便一板一眼地出口打断。 “跗骨,奇毒,我感兴趣,让我去看。”
徐南衔:“……” 宫芙蕖:“……” 宫芙蕖拽了下周姑射的手,低声道:“来时我怎么教你的?”
周姑射露在外面的杏眸似乎迷茫了一瞬,很快就点点头,像是背书似的道:“我担忧夙少君,想为他诊治,请问,可以吗?”
徐南衔:“……” 徐南衔正愁夙寒声的毒呢,哪里能拒绝,正要点头应答。 庄灵修不知何时来的,一把将徐南衔拽到身后,温柔笑着道:“少君已睡下了,二位仙子要不择日再来吧。”
徐南衔蹙眉。 宫芙蕖愣了下,意识到这是变着花样的拒绝,也没生气,毕竟她们不请自来已是不妥。 “无碍,少君还是先养病为好。”
她正要拽周姑射走,却见那戴着面纱的姑娘歪着头,疑惑道:“是真睡下了,还是不想我们进去看?”
宫芙蕖:“……” 庄灵修:“……” 这姑娘,说话好直。 宫芙蕖脸都红了,冲两位师兄一笑,赶紧拽着没眼力劲儿的周姑射跑了。 等两人走后,徐南衔才不解地道:“那是上苑州小医仙,让她为萧萧诊治百利无害,你是如何想的?”
庄灵修一夜未睡,似乎从哪里奔波而来,眉眼间带着疲倦。 他低声道:“自此之后,不要让任何人为小少君诊脉。”
徐南衔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庄灵修不答反问:“你信我吗?”
徐南衔直视庄灵修的双眼许久,才不耐烦地移开视线:“等你哪天被闻道学宫除名了,我看你卖关子都能成为观涛榜首富了。”
说罢,拂袖进去斋舍中。 庄灵修带着倦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个笑来,优哉游哉地跟上前。 内室中夙寒声本已沉沉睡去,可徐南衔回去后却感觉他身上又开始发起高热来,之前还能用手背贴一贴,此时一碰却被烫得缩回,根本不能碰。 夙寒声浑噩中睁开眼眸:“师兄……” 徐南衔忙忍着烫意摸着他的侧脸为他擦汗:“师兄在这儿呢。”
“师兄,我好难受。”
夙寒声眼瞳已然涣散,神智也不太清晰,呜咽着道,“师兄为什么不来管我?师兄不要我了……”
徐南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强行握住似的,又疼又酸。 ——好像他在某些时候真的丢下过夙寒声。 “你烧糊涂了。”徐南衔尽量放轻声音,手被烫得通红仍然不厌其烦抚摸夙寒声的侧脸,“师兄怎么会不管你?自小到大我说过多少回不管你,哪回真正做到了?”
夙寒声呆呆看着他。 对,正是因为他做到了,所以去了秘境十三层死无全尸。 夙寒声眸中眼泪缓缓顺着眼尾往下落:“师兄……不要管我了。”
徐南衔没忍住笑起来:“一会让我管,一会又不让我管,怎么那么难伺候?”
夙寒声被彻底烧糊涂了,一会呢喃着“师兄为什么不管我”,一会又是“师兄别打我,我会听话”。 好不容易安分半天竟然又尖叫着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道:“师兄!师兄来找我索命了!他要我的头——” 徐南衔只好将他抱在怀里,像是幼时哄他睡觉似的轻轻地晃着。 “没有鬼,不会有人找你索命,有师兄在这儿护着你,谁来也伤不了你。”
夙寒声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满脸都是泪痕,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蜷缩在徐南衔怀中一会哭一会惊惧,发狠时竟然将曲起的食指咬出血痕。 徐南衔几乎被他烫得浑身发痒,最后还是庄灵修看不过去,强行让他将人放下。 夙寒声发了一通疯,病恹恹地合眸闭眼。 徐南衔目不转睛看他许久,垂下头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待他太坏?”
总是动不动威胁要揍他,才导致夙寒声烧得浑浑噩噩至极,还在畏惧地喊着“师兄别打我”。 庄灵修沉默。 就在徐南衔以为这狗终于要做一回人安慰自己时,却听庄灵修点点头,道:“是啊,若少君是我师弟,我必定将他宠上天,闯了祸我给他兜底、杀了人我给他抛尸。哪像你总是恶言恶语,还凶巴巴地要揍人。”
徐南衔:“……” 徐南衔幽幽道:“滚。”
庄灵修白他一眼:“我下了课再来,今晚我帮你守着。”
说罢,扬长而去。 徐南衔缓了一会,见夙寒声右手的食指指节被啃得一片血肉模糊,这么一会了血还没止住。 见纤细手指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徐南衔眉头紧皱。 这对自己也太狠了,咬得这么深,小傻子不知疼的吗? 徐南衔正要用灵力为他止血,却见那伤口上凭空浮现一道灵力。 本来还止不住血的伤口竟然转瞬恢复如初,连个血痂都未留下。 徐南衔一愣。 *** 后山佛堂。 崇珏孤身坐在蒲团上,白衣曳地,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拨弄着青玉佛珠,心无旁骛地闭眸诵经。 突然,经文戛然而止。 崇珏轻轻睁开眼,垂眸看去。 拨弄佛珠那只手的右手指节,凭空出现一道被咬磨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着血。 崇珏淡然看着那道古怪的伤口,左手轻轻一抚,大乘期的灵力浩瀚如海,转瞬便将狰狞的伤口治愈。 右手骨节恢复光洁。 “咔哒”一声。 青玉佛珠轻轻拨动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