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阿哥所便传来了六阿哥高烧不退的消息,据说是下人照顾不周,夜里忘记关紧门窗所致。 消息传来,尚还在乾清宫伴驾的乌雅贵人当即便晕厥了过去。 阿哥所,康熙爷面无表情地坐于大堂之上,狭小的内殿,不时有太医进进出出,早前侍候的一众宫人这会儿早已瘫跪在地。 “万……万岁爷饶命啊!六阿哥白日里不知为何哭闹不止,奴才们一连哄了许久,这才……这才疏忽了片刻,谁成想,谁成想……”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轻脆的响动声,不多时,为首的蓝衣嬷嬷额头上便已经多出了一个巴掌大小血洞。殷红的血液混杂着茶水从这张惊慌到已经有些扭曲的脸上滑落,洁白的大理石上,很快染上了污痕。 大殿内瞬间寂静了下来。 一旁的梁九功暗骂一声蠢货。这时候不应该磕头认错,老老实实等侯发落,竟还妄想将责任推到六阿哥身上。 真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话说内务府从哪里挑来这么个货色? 摇了摇头,梁九功不敢再多想下去。 胤礽过来时,不算宽敞的阿哥所早已经挤满了人。一众宫妃们各个面露哀色,神色焦急,好似正在内殿中苦苦挣扎的是自个儿亲生孩儿一般。 哪怕瞧见过许多次,胤礽心下仍不由自主的生起几分荒诞来。 看着眼前直直跪落在地,狼狈不已的佟佳贵妃。胤礽心下不由庆幸,方才不顾小四的哭闹将其留在了毓庆宫。 “汗阿玛!六弟吉人自有天象,此番定然会转危为安的。”
神色自然地越过一众妃嫔,胤礽上前一步,熟练地将手搭在对方肩上。 感受着肩颈处传来久违的轻松感, 康熙原本微阖的眸子缓缓睁了开来。见是胤礽,原本微愠的神色不由舒展了片刻: “保成怎么来了?”
“儿臣刚散课便听说六弟这儿出了事儿,有这么些太医在此,六弟定然不会出事的。汗阿玛也莫要过于伤怀。”
若是太医当真有用,承祜他们也不会………轻摇了摇头,康熙帝心下不置可否。 看着屋内众太医面上愈发抑制不住的凝重之色。伤怀吗?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怕是习以为常。 更何况还是一位自出生起便不大抱希望的儿子。 看着眼前被大红色襁褓包裹着,整张小脸被烧地通红,嘴巴一张一合的六阿哥,康熙一时间竟也不晓心下是何滋味。 “小六,额娘的小六……”从晕厥中醒来的乌雅氏第一时间冲开一众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待看清襁褓中烧地不省人事的六阿哥时,更是险些晕厥过去。 “陛下,咱们的六阿哥一定不会有事的,是不是啊!?”
紧紧抓着上首之人的衣摆,乌雅氏赤红着眼睛,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听到声响,胤礽方才从襁褓中收回目光。 不得不说,能从一届宫人走到如今的位置,至今荣宠不衰,乌雅氏自是生的极好,不同于宜嫔郭洛罗氏的顾盼生辉,一举一动间光华四溢。眼前之人,可谓将温婉二字做到了极致,哪怕此刻发髻凌乱,一身藕荷色旗服早就被抓的褶皱不堪……… 谁也不会在此刻苛责一位额娘。 在对方沙哑着声音,近乎崩溃的痛哭出声那一刻,胤礽亲眼看到自家汗阿玛眼中似是多了些什么。 若说此刻,最为尴尬的莫过于跪在大殿中央的佟佳贵妃无疑,哪怕乌雅贵人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什么,然而刻意避开的动作比之旁的任何言语都让素来高高在上的佟佳贵妃来的难堪。 倘若说对方疾言厉色,她或许还能为自个儿辩驳一番。然而如今……… 看着眼前压抑着怒意的表哥,佟佳玉婉颓然地垂下了肩膀。她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当初许是为了避嫌,又许是为着心下那点子无言的酸涩。对着内务府报上来的几位奶嬷嬷人选,佟佳氏只粗略地瞧上了一眼,并未过多深察。谁成想,就是这点子疏漏……… 辩无可辩,言无可言…… 不大的房间内,众宫妃的视线不断在两人之间盘旋,结合早前乌雅贵人孕中遭受的多次怠慢。任是谁都不会以为这只是一次无心之失。 贵妃娘娘这心性儿,未免也太小了些吧?几位低位嫔妃悄悄低下了头。 不大的房间内,一股说不出的暗流在众人之中不断涌动着。 须臾,有小宫婢端来熬好的药汤,在对方踏入内室的那一刻,胤礽敏锐的注意到,小小的房间内,微不可见的花香味愈发浓郁了些许。 殿外,一簇簇桃花争相开放,空气中,原本便带着些许甜香。整个房间内,除了五感通灵的胤礽,竟无一人发现这一端倪。 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胤礽轻脚上前,借着放置平安扣的功夫,温和的水系灵力缓缓涌入…… 睡梦中,六阿哥紧紧皱做一团的眉头不由舒展了些许。随着一勺勺黑褐色的苦药汁子被顺利喂下,众太医总算是松了口气。 一行人再回到宫中已是榜晚,天边最后一点微光也逐渐暗了下去。 寑殿内,小胤禛正抱着被角睡地一脸香甜,胖乎乎的小脚丫子不知何时从寑被中钻了出来,露出一大片藕节似的小腿来。胤礽微微摇了摇头,上前将折起的被角重新掖好。 “殿下这会儿才回来,怕是还没用膳吧!”
片刻,桂嬷嬷亲自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私下里,胤礽并非惯于铺张之人。食盒内,不过简单的几样小菜点心,还有熬了不知多久的老鸭汤做底,刚出锅的云吞浓香扑鼻。 胤礽这才后知后觉腹中饥饿,起身坐于餐桌前,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桂嬷嬷,再开口不免温和了许多: “这些交于下面人做便是了,这个时辰,嬷嬷日后还是莫要这般操劳才好。”
“为殿下做事,哪里算的上操劳呢?”
利落地将碗碟一一摆好,桂嬷嬷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殿下,从阿哥所回来心情便不是很好,可是六阿哥那儿……” 胤礽轻轻摇头,神色却不由得复杂了起来。 桂嬷嬷微怔了片刻,旋即想到了什么:“那日从阿哥所出来,殿下脸色便不是很好,奴婢当初还问过殿下,可是那日发觉了什么?”
殿内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说的。胤礽便将早前甚至今日所看到的缓缓道来,末了轻舒了一口气。手中的筷子也缓缓放了下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嬷嬷,这世上,当真会有亲额娘这般对待自个儿骨肉的吗?”
胤礽面上不由带上了些许迷茫,他自幼生而丧母,虽有汗阿玛时时关怀,然一国帝王,平时里需要操心的事儿实在太多。幼时的陪伴到底不过寥寥。 不得不说,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那位时常娇气爱哭的三弟,胤礽心下一直是羡慕地。 自三弟回宫以来,既便时常被汗阿玛指责骄纵,溺爱,荣嫔对胤祉依旧仔细非常,事事过问。地动那日,更是不顾自身安危,将三弟牢牢护在身下。 胤礽一度想过,若是他的额娘还在…… 然而这几日所见,委实让人有些颠覆。 不说年纪尚小的胤礽了,连一旁正收拾衣物的汀兰也难以理解: “乌雅贵人一直以来圣宠优渥,又生有两位阿哥,这位分,迟早都是要升上去的,何必这般地不择手段,就不怕一招不甚………” 剩下的话汀兰没有再说,可殿内几人也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更何况就今日来看,六阿哥情况确实一度危急。 “迟早?”
比之汀兰的反应强烈,一旁的桂嬷嬷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是那副平井无波:“谁知道下一次大封六宫又是什么时候?更何况六阿哥身子又是这般,倘若有个万一………” 这活着的皇阿哥值钱,可这没了的,不过是连排序都上不去,一幅薄棺便能草草了事…… 皇家,就是这般的现实。 不知想到了什么,桂嬷嬷素来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哀戚。 看着一旁尚有些不知事的汀兰,桂嬷嬷复又语重心长道:“今日虽有些凶险,可当真算下来,乌雅贵人未尝不能得偿所愿。”
“反倒是承乾宫贵妃,平白惹了一身腥不算,今日之后但凡有任何针对永和宫的举动,便在满宫之中切切实实坐实了心性狭窄,不能容人的形象………” 谁不知晓佟佳贵妃志在登顶,这一举,不可谓不诛心。 “可谋害皇阿哥,这般大的事儿………”汀兰嗫嚅着嘴唇,手上的素帕早已经搅得不成样子。 桂嬷嬷轻摇了摇头: “可这从头到尾,乌雅贵人可曾做过什么?”
“几位奶嬷嬷人选是内务府选定,佟佳贵妃拍板的,至于其中乌雅一族当真使过什么力,怕是早已经不可考。”
“那宫人荷包中,使得小阿哥啼哭不止的花粉更是如此。这种时候,宫中,尤其阿哥所附近四处都是桃树。这点子香气混在其中,除去太子爷嗅觉灵敏,又有哪个能发现其中端倪。”
“再退上一万步,便是真发现了,也是小丫头们爱美成性。怕是那丫头本人也不晓得这点子多出来的桃花粉末,能对小阿哥造成这般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连见多识广的桂嬷嬷都不由心惊:对方这一步步走得可谓恰到好处。 被精心挑选的奶嬷嬷本就势力眼,对着万岁爷忽视,生母卑微的六阿哥原就颇多看不上。再加上被对方整日啼哭耗费了心神。 体弱的孩子何等金贵,便是不是今日,总有一日也是要闹出事儿的。 皇宫之中,凡是走过必有痕迹。然这人,偏能让每一步都显得理所应当。连万岁爷幼时备受忽视的苦楚都算计在内。 如他们这会儿,便是猜到一切又如何? 一切都是猜测,也只能是猜测罢了……… “那……乌雅贵人,有没有想过,那几人的疏忽能有这般大,大到几乎要了六阿哥的命呢?”
良久,汀兰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 可惜,除了那位“伤心欲绝”的乌雅贵人,没有人能回答她。 六阿哥病愈当日,永和宫也迎来了独属于乌雅贵人的册封礼。 除去早前那位太皇太后亲侄女儿慧妃博尔济吉特氏,如今乌雅氏,竟以一届宫女之身成为唯二被单独册封的嫔妃之一。六阿哥,也理所应当地被挪到了永和宫。 消息一出,满宫上下,无不侧目。 书案前,胤礽执着笔的手微顿了片刻。章院判那日的话尚在耳边:“六阿哥本就身子虚弱,经此一役,日后怕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