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中少有晴朗天气,这里的空中常年飘荡着一层淡淡的紫雾,遮蔽所有的明亮,一如魔头们阴暗的作风。 倒是夜色四起之后,紫色的雾气彻底融入黑暗之中,将周围的色彩显得更加纯粹。 河水叮咚作响,风里都是草木清香,月亮低的仿佛挂在梢头,乳白的月光蜿蜒流泻,如雾如雪,似纱似烟,与河水汇聚在一起,映照漫天星河。 慕韶光依旧维持着小花猫的形态,从河岸边的花草间跑过。 花瓣和露水沾上了他的绒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抖了抖,打算蹿到树上,从高处回去。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交谈传来。 慕韶光动作一顿,立刻警觉地将身形隐在了一丛野花后面。 他感到起码有两个人正朝着这边走来,并且越来越靠近。 是作为一只猫直接从他们跟前跑掉,还是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再走? ——这个念头在心中匆匆闪过,紧接着,就有片树叶从上方落下,不偏不倚,盖在了猫头上。 慕韶光微偏了下头,树叶滑进河水里,涟漪顿时一团团向外荡开,泛出一层银色的波光。 这一下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微响,岸上还是立刻有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在哪?”
慕韶光微微眯起眼睛,听到另一个人恭敬地回答道:“尊使,应该是风把叶子吹落了。”
——“尊使”,看来,又是一位魔神的弟子。 那人没有说话,但片刻之后,他的侍从就声音有些发抖地再次开口道:“是属下无知,属下这就去查看。”
只听得树叶轻响,慕韶光面无表情地望着水面上的倒影,隐隐能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越走越近。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已经打定主意,瞬间恢复人身,依旧保持唐郁的模样,从河边站了起来。 那找过来的侍从见到果然有人在,大概也是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是谁?我家主人在此赏月,你安敢喧哗打扰?”
这句话可问的真够横的,一张嘴就给别人定了罪。 慕韶光转过身,淡笑反问:“扰都扰了,所以怎样?”
“你——” 对方刚欲作色,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微微一怔,诧异道:“是唐尊使?”
他也只是惊讶而已,语气中听不出来半点恭敬和害怕,可见根本不把唐郁放在眼里,慕韶光负着手,没有理会他,目光微微抬起,看向那侍从之后缓步走过来的男子。 对方穿了一身绛色长袍,发上没有戴冠,随意披散在肩头,身形英挺高大,带着无比强烈的压迫感,缓步走到了慕韶光的近前。 这个人身上有种浓烈的、火焰一般的尖锐和危险,仿佛稍稍正视,就要刺痛双目。 慕韶光根据唐郁的记忆,说出了他的名字:“殷诏夜。”
——魔神的第二位弟子,素来以神经质和残暴著称。 殷诏夜盯着慕韶光,什么都没说,面上却露出一个冷笑。 当面对面站定时,他身上投下来的阴影彻底把慕韶光整个身形都笼罩其间。 下一刻,一股沉重的力量毫无征兆地猛然压制过来,仿佛一座巨山砸在了慕韶光的肩头。 周围本来就极静,那个刹那在场的三人仿佛都听见了慕韶光全身的骨头因挤压过度而发出的“喀喀”响声。 但随即,诧异的神色从殷诏夜脸上一掠而过,他轻轻“噫”了一声。 他瞧慕韶光不顺眼,本打算甫一见面就直接用威压迫使对方下跪,但殷诏夜没想到的是,自己用了五成力,这个没灵根的废物却只是身形微微一晃,膝盖弯都没弯,随后就站稳了。 殷诏夜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他那流光溢彩的金眸中,赫然竟是一双如蛇般的竖瞳。 他打量着自己面前的人。 “唐郁。”
殷诏夜话音出口的同时,已闪电般地抬手,指尖竖起、交错、落下,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诀。 随即,一股巨力霍然轰出。 魔神座下这些弟子之中,唐郁灵根已废,程棂又被人封了功力,也不好摸出深浅,直到这时,慕韶光看到殷诏夜出手,才发现果然实力非凡。 对他们这种高手来说,遇见攻击,抵挡才是本能,慕韶光念头一转,有心试探,硬生生收住了全身的护体灵光,下一瞬,他就被重重掼到了身后的树上。 大树在咔嚓声中瞬间断为两截,上半段向后倒去,砸在了河水中。 慕韶光咳出一口血,垂着目光,看见殷诏夜那华丽的袍角在四溅的木屑中扬起又落下,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身前。 “你太不自量力了。”
他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慕韶光的胸口上,慢慢地说:“今天是,以前也是。”
与程棂的刻薄不同,殷诏夜并没有刻意用什么难听的字眼来羞辱人,或者说,他空洞的双眼中甚至根本就放不下谁的存在,而态度只像是正在高高在上地逗弄一条路边的野狗。 “先来主动向我示好,转身又妄想能够对程棂施以援手,左右逢源……看你犯了多大的错误。”
殷诏夜扬起嘴角,声音中带着残忍的笑意:“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我,我——绝对不会放过胆敢背叛我的人。”
殷诏夜这样做是有前情的,魔神刚死的时候,唐郁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曾经试图巴结过他。 甚至为了向殷诏夜示好,知道他和程棂之间有矛盾,唐郁还表示过要替他对付程棂的意思。 但今天,慕韶光去了一趟赤水盟,非但没有趁着程棂灵力被封的机会下黑手干掉他,甚至还替他解决了纠纷,这看在殷诏夜的眼里,无异于首鼠两端,简直是该死极了。 所以此时,他的话中甚至带着杀气,脚下施加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要让人无法呼吸。 他微笑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慕韶光接连咳嗽数声,抬头与殷诏夜对视一眼,忽然也笑了起来。 眉头轻轻舒展,眼底迸溅出笑意,因为染血而红艳夺目的薄唇弯起向上的弧度,平淡的眉目顿时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熠熠生辉。 这在夜色中的展颜一笑,刹那如昙花盛放,仿佛映亮了周围所有的黑暗,让人有种连神魂都被慑走了的惊艳与震撼。 慕韶光说:“这件事是我处理的不对,我该向你道歉。”
殷诏夜未语,凝视着那艳红的双唇,喉结不觉慢慢上下滑动了一下。 “哦?道歉?那么你的诚意何在?”
他慢慢靠近,俯身用指尖划过慕韶光的脸,一直延伸到唇边,抹开那滴血液。 他喜欢血,带着血肉之躯真实存活于世间的温热与鲜艳,比任何事物都要迷人。 自从……重生之后,他发现,自己竟如此享受流血的感觉,也爱看别人流血,而面前这个人的血液,竟是格外芬芳。 慕韶光感觉到身上的压力有所减弱,胸口来自于殷诏夜足底的重力也稍稍松弛—— 他垂下眼睫,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勾。 殷诏夜修长的手指已经按在了慕韶光的脖颈上,漫不经心地轻轻抚摸,留下一道红痕。他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在问你的话……” 轰—— 话语戛然而止! 就在这一刹,殷诏夜指尖蹭到的血与慕韶光方才吐在地上的那口鲜血忽然同时向外延伸,化作一张鲜红的网,将他的全身缠缚在其中! 血网与殷诏夜身体接触的地方冒出烟雾,空气中弥漫出一种类似于烧焦的味道。 刹那间,殷诏夜的反应也极为迅速,当即一提气,身形瞬间掠起,五指成爪,指尖的光芒向着血网划去! 然而慕韶光已经料到了他的举动,瞬间一跃而起,长剑应手而出,架上殷诏夜的脖颈,轻声道:“别动。”
“你……” 殷诏夜刚发声,那张网已重重一勒,硬是把他整个人缠的结结实实。 慕韶光的剑同样在殷诏夜脖颈上划出一道血迹,学着他的语气,戏谑道:“你在问我的话……嗯,那又如何?”
殷诏夜:“……” 侍从惊恐道:“尊使!”
没有人理会他,殷诏夜看着慕韶光:“是血咒?”
“是血咒。用刚才的血做媒介,凝聚我所有的力量来禁锢你的行动。”
殷诏夜道:“你的全部力量,能有多少?”
慕韶光道:“不多,跟你没法比。所以你稍稍用力挣扎,我就会被反噬而死。”
他神态坦荡平和,似乎承认不如对方也丝毫不以为意,语气中甚至还带了一丝揶揄:“不过那样的话,血咒也会爆炸,咱们就只能同归于尽了。——请?”
为了掩饰身份,他刻意用了这种旁门左道的咒术,但殷诏夜显然也涉猎广博,不用尝试就知道慕韶光所言非虚。 也不是他大意,而是对方一向以废柴的形象示人,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能用出这样的一招。 殷诏夜的竖瞳中露出毒蛇一般的阴鸷,使得那张俊美的面庞都变得无比可怖起来,但他没动。 毕竟不怕死是不怕死,死的这么无聊就太可笑了。 慕韶光笑了起来,“嚓”一声收起剑:“这就是我道歉的诚意!之前向你示好时大概是我在梦游呢,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还是继续保持决裂吧。”
因为我还要毁掉你喜欢的东西,践踏你高高在上的骄傲,斩断你喜欢四处为恶的双手,看你痛哭流涕的样子呢。 大、魔、头! 说罢,慕韶光潇洒退后半步,摊了摊手:“那么,先走一步,改日再见。”
血咒会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开超过五里的时候自然消失,慕韶光倒退着走了几步,随即转身,大步沿着河堤离去。 转身之际,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氤氲开的水墨,慢慢消失。 这个殷诏夜,看起来比程棂还要捉摸不定。 而更加关键的是,可以看出,殷诏夜一定对程棂有着极深的憎恨。 但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无论是天机的预言中,还是唐郁过去的记忆里都没有半分线索。 天机中关于殷诏夜最重要的预言,是说他以后会遭遇一次生死危机,并在这次危机中遇到机缘——被一块带有玉灵寄居的玉石选中,成为它的寄体。 这玉灵想要得到自己的身体,于是在殷诏夜濒死之际夺取了他的身体操控权,并且带着他脱离险境,双方魂魄共存。 后来殷诏夜反过来用强大的元神将玉灵吞噬,功力急剧提高,成为一方大魔。 让一个这样的人获得那样强大的力量,对于很多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而如何让他流下眼泪,更是一大难题。 那么,慕韶光想,他刚刚来到这里,尚且能从唐郁的记忆和程棂的举动中得知刘氏对他的重要性,殷诏夜和程棂也是数十年的师兄弟了,会不知道他的软肋吗? 如果知道的话,刘氏的死,会否和殷诏夜有关? 随着慕韶光越走越远,血咒自动解除,方才缠绕在殷诏夜身上的红色丝网在半空中爆成一蓬血雾,悠悠落下。 殷诏夜的侍从连忙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颤抖,但殷诏夜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似自语一般地说了句:“上一世,没有发生这件事。”
那侍从听的不大真切:“您说什么?”
“美人在骨,漂亮,真是漂亮。”
殷诏夜慢慢扭头,望向慕韶光离去的方向,唇边咧开笑容,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让人突然觉得……有点心动啊。”
黑暗中他的眼瞳中闪出诡异的光亮,如同盯上美味猎物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