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碧莹顿了顿，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不停。“今儿似乎不是什么大日子，皇上指的是什么，臣妾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南宫彦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唇边一声轻笑漫出，“原是只有我记得。”

“皇上……”柳碧莹放下手中的绣样，将目光投向南宫彦。南宫彦很好看，侧脸更是迷人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可此时他的侧脸却笼罩起悲伤，像是隔了厚重的雾霭，看不真切。南宫彦扬一扬手，柳碧莹便识趣的噤了声。忽的，一个灵光闪过，柳碧莹嗓音变得有些滞涩，小心翼翼问道：“今儿可是鸢妃娘娘的生辰？”

像是被激起了最久远的记忆，南宫彦目光霎那间柔软下来。外头是酷暑，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发晕，粹玉宫外种的是竹子，风起簌簌之声，合着虫鸣声，柳碧莹听久了，便生出恍惚的感觉来，就像是回到了许久以前。许久之前，他的语气还温柔宠溺的时候，他帮她细细描了眉后，俯在她耳边说道：“鸢儿，举案齐眉便是如此了。”

他的声音太过柔弱，笑容又如和煦的晨光，呼出的气拂过她的耳边，她有些痒的避开，被他抓住了手。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呢？哦，她说：“鸢儿何德何能，能与彦郎共度余生。”

她真的是用尽了运气，现在与南宫彦便只是相顾无言了。南宫彦并未看见柳碧莹的出神，还沉溺于自己的回忆之中。这时，柳碧莹开口了：“皇上，臣妾不明白。逝者已矣，活着的不该是连带着逝者的那份好生过活么？为何却还要去叨扰过世之人呢？”

南宫彦眼里的柔软一分一分缓缓的沉寂下去，变成最坚硬的寒冰，刺得柳碧莹面皮生生的疼，就连这个酷暑也变得凉意十足。她不知他为何忽地变了脸色，却固执的不肯避开他的眼睛，直视着他，盯着他瞳仁深处寂寂的黑色。许久，南宫彦笑开，声音轻得像是弥散在殿中蜜香的白色烟雾，柳碧莹听见他的声音落在耳边：“也只有你敢这样同我说话了。”

柳碧莹勉强一笑，不知南宫彦话中究竟有几分夸奖几分讥讽在其中，“是臣妾僭越了。”

下巴被人抬起，柳碧莹撞进他的眼里，看着他眼里的冰一寸一寸的融化消失变作似曾相识的和暖，“这也便是你与她们的不同之处了。”

他这样一说，柳碧莹便知自己是真正让南宫彦上心了，自己有别人比不过的长处这点毋庸置疑，自己若是善加利用，定是一把利剑。她咬一咬唇，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南宫彦放开她的下巴，转了话题，“绣的是什么？”

柳碧莹微笑：“臣妾向着怜姐姐学来的绣样，是百蝶穿花的样子，臣妾手拙还未学成，还要向姐姐多多讨教呢。”

“你们姐妹的关系倒好。”

南宫彦含了一颗腌渍梅子，又抿了一口茶，不甜不咸的赞道。“臣妾与姐姐幼时便有些交情，自然感情也更好些。姐姐的歌喉一向好，是臣妾学不来的呢。”

“说来朕也许久不曾见过怜昭仪了。”

南宫彦缓缓说道，想起彼时祁官尔口中婉转的歌谣来。柳碧莹在心里头替祁官尔算了算，足足有一个月了。“姐姐处理着宫中事务，繁劳辛苦，皇上若是惦记着姐姐便过去看看吧。”

南宫彦捏了捏柳碧莹的脸起了身，“那朕便过去瞧瞧。”

南宫彦才行了不远，柳碧莹突然叫住了他，南宫彦回头便撞进她的眸子之中，只听她说道：“皇上，我是谁？”

时间像是被冷却了一般，南宫彦的目光深深沉沉，如同隔着万千年岁看住她。许久，他轻声一笑，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笑话柳碧莹问题的浅薄。“阿染。”

不知为何，柳碧莹忽然安心下来，福身拜别了南宫彦，看着他一路离开。时间过得这样快，白雪鸢是被人宫中众人遗忘了的人，却独独还有最不该记得的人记得，柳碧莹开始糊涂起来。南宫彦究竟对白雪鸢，对柳碧莹抱着何种想法呢。这样想着，柳碧莹回身吩咐绿漪去小厨房煮了一碗长寿面来。嫩白的面条与青葱相映，佐以清淡的小菜，虽是简陋了些，可胜在清爽可口滋味足，柳碧莹端着碗便吃了下去，甚至连小菜都吃得干干净净。未听见南宫彦与柳碧莹对话的绿漪不由奇道：“主子素来不喜面食，今日是怎么了？”

柳碧莹将银筷子放下，筷尾的银链悉悉索索的响起声音，是夏日里常听的响声，稀松平常但悦耳不已。“故人生辰，我尝这一碗长寿面算是为她送行。”

柳碧莹这天迎来了意外的客人。“路常在？”

柳碧莹放下手中的账簿，微微扬眉看着绿漪。绿漪颔首，“是，常在说与娘娘是旧识，还将此物奉上说是信物。”

绿漪说着便将一枚勾玉奉于柳碧莹。柳碧莹细细看了眼勾玉，晃晃有些印象来了，但很是浅薄，可终归是记得起路常在与柳碧莹是旧识的。“快请常在进来。”

路常在进来的时候，柳碧莹险些没有认出来。路常在十分清瘦，穿着青绿色云锦长裙有些兜不住似的，光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双儿？”

柳碧莹轻轻唤道。她不了解柳碧莹的以前，眼下突然来了个似乎是旧识的路双儿，她多少有些紧张会被看出破绽来。路双儿微微福身，咳了几声才开口说道：“嫔妾见过贵人。”

柳碧莹一转眸，绿漪便顺意将路双儿扶起坐下，路双儿的身子不好，几个动作间又是叠声的咳嗽声。“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变得这样消瘦？可瞧过太医了？”

“回娘娘的话，老毛病了总是去劳烦太医也是徒做无用功，说来说去不过是积郁成疾，开上些不疼不痒的方子拖着病罢了。”

柳碧莹忽的挑眉，与绿漪异口同声说道：“积郁成疾？”

绿漪轻轻咳了声，连忙垂下了头不再开口。有一层薄薄的情绪笼罩上路双儿的面容，她本就清瘦，多了些复杂的神色在其中越发显得她单薄异常。二人还在思索她面上的忧郁从何而来，只见得路双儿猛然跪倒在地，嘤嘤啜泣起来，“求娘娘看在旧识一场的份上，帮帮嫔妾。”

立在一旁的青宵见了，连忙将路双儿扶了起来，口中说道：“常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能帮的主子定是会帮的。”

路双儿却似是软在地上一般，任凭青宵如何拉扯都无法送地上扶起，她仍是在哭泣，一双眼哭得通红，身子骨也几乎快要哭碎了一般，鬓边的赤金镶青金石珠花乱纷纷地晃，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你且起来细细说来听听，我才好帮你。”

柳碧莹被她哭得心烦，可还是要压下心头的烦躁好生同她说清楚。路双儿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将事情娓娓道来。原是路双儿在入宫前有一青梅竹马，两家本许诺着喜结连理，可谁知天子一道圣旨下来，所以未及婚配的女子都需入宫选秀，才使得二人宫墙相隔，见面遥遥无期，路双儿因为相思过度，积郁成疾就变成了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而路双儿来找柳碧莹的原因，便是希望柳碧莹能帮助自己离开宫中与情郎私奔。路双儿不是个怕事的，说这事的时候丝毫不顾及周围究竟有多少耳朵，绿漪乖觉，连忙屏退了众人后才让路双儿接着说下去，路双儿说罢便恳切的看着柳碧莹，就像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柳碧莹身上似的。“此事是宫中大忌，双儿还是好生侍奉皇上为好。今后你与我便是同侍奉皇上的姐妹，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今日之事我会为你保密的。”

柳碧莹温声说道，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路双儿眼底的亮光一点一点湮灭，她忽而扯了唇角一笑，起身向着柳碧莹盈盈一拜。“嫔妾叨扰了，嫔妾告退。”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见路双儿前后态度差异之大，青宵忍不住愤愤道：“路常在怎么和原来一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我与她先前很熟络么？”

柳碧莹问道，眸子里光亮闪烁。青宵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提起路双儿，“路常在从以前便是这幅样子，利用时候便是百般的好，用不着的时候便弃之如履。虽是这个样子，可却不是个管得住嘴的，先前可没少说小姐你的坏话呢。”

青宵说完，房中似乎静了一瞬，柳碧莹举目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心里头乱得很，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却也是最让柳碧莹难以忘却的夏日，之后柳碧莹再回想起那时才惊觉路双儿带来的不光光只是旧识先见，而是一场磨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