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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又是一日过去。
眼见得天色愈发黯淡下来,昏黄的夜幕一点点将树海笼罩,正此时,楚维阳一手拖着一头猎豹,一手提着一兜灵药灵草,就这样施施然的从渐次厚重的雾霭深处走来,缓步穿过禁制,然后将死去的猎豹与灵草放在摘风楼前平坦的地面上。 原地里,马管事戳着一根树枝,在翻弄着篝火,这会儿焰火缭绕,一息更胜一息。 手中倒提着长剑,楚维阳三下五除二将半扇兽肉拿树枝串起,架在篝火上炙烤,又留了半边焰火的空挡,却见楚维阳拿起那一兜花花绿绿的灵药灵草,一点点小心的在焰火上烧灼去水汽。 即便是马管事眼里的《青竹丹经》再不堪,能冠以丹经的名称,总归还是有底蕴在的。 一枚墨绿玉简,传授给楚维阳的不只是这位青竹祖师的修行功法,更有辅佐修行的诸多毒道学识,这些甚至不是楚维阳能够一时半会儿参透的,但至少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在这片葱郁树海之中就地取材,遴选蕴藏毒性的药草。 只一会儿的功夫,烘干去了水汽,干瘪的药草在楚维阳的手中,微微一用力便被捻成齑粉,又过了一会儿,那满满一兜的药草,全数化作了楚维阳手中那一整木碗灰扑扑的药粉。 走到大瓮前,小心的掀起封口的符纸,乍一掀开,便有一股腥香气息扑面而来。 初时是身躯预警似的体现出剧烈的腥气,可是还没等人警醒过来,陡然间,那腥气便在呼吸之间转化成极其雅致的馥郁香气,恍若是百花盛开,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多闻一闻。 电光石火之间,楚维阳轻轻地咬了咬舌尖,剧烈的痛楚将他的心神唤醒,楚维阳这才赶忙避开瓮口,只是扬着手中的木碗,将那灰扑扑的药粉,尽量均匀的撒入瓮中。 一时间,那香气愈发浓郁起来了。 再小心的将瓮口以符纸封起,楚维阳这才坐回篝火前,正好拿起炙烤好的兽肉,狼吞虎咽之间,状若似饕餮再世! 一整头猎豹进了肚中,天色彻底深沉,楚维阳仍旧不停歇修行的进境,先是几粒百草破厄丹囫囵吞下,待体内的煞炁产生变化之后,强忍着暖流与剧痛在四肢百骸间交替流转,楚维阳持起长剑,一遍又一遍不停歇的演练着《春时剑》三十六式。 如今只剩两道剑意未曾通悟。 清明剑意的方向,楚维阳还未曾定下,但谷雨剑意却是十成十的养身之剑。 而根据马管事的说法,在煞炁动荡四肢百骸,药力滋养五脏脉轮的时候,是最容易于全神贯注之中感悟养身之剑的。 古时玄门先贤以水象指代法力元炁。 雨水剑意因是如此,谷雨剑意在这基础上更胜一层楼。 许是已经彻底的认清了自己的剑道天赋。 楚维阳在这期间,彻底的忘却了三十六式《春时剑》,只是在辗转腾挪之间,不断的用心神去感受那种浩渺磅礴的意境。 恍若是瓢泼大雨从天上倒灌! 恍若是汪洋气海咆哮于丹田! 而这样磅礴的意境,最后从纯粹的大雨、元炁的意象之中抽离出来,化作某种无形无质的浩渺无量,最后,因着那一缕缕痛楚的传递,渐次和四肢百骸间那几乎不可计数的淤积煞炁重叠在一处。 煞炁成海,浩渺无量。 而对于自己体内煞炁的淤积,这种真实可以触摸到的浩渺磅礴意境,则楚维阳有着长久且充足的体会。 过往所曾经承受的苦难,如今竟真的一点点成为踏上前路的资粮。 这数日间,楚维阳几乎数次心境波动,无限的接近于通悟谷雨剑意,这样显著的进境变化,也迫使楚维阳将更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春时剑》的修行上面。 多通悟一道剑意,都以为楚维阳距离挣脱出死亡的泥泞又多迈出一步路来。 而一旁在夜风之中摇曳的黯淡篝火旁,马管事颇为感慨的看着楚维阳于夜幕下舞剑的身影。 这一刻,马管事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偶然间听楚维阳所诵念的那首词——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兀自喟叹着,马管事看着月华映照剑光,无端的七情悸动起来。 怅然间,他似有了酩酊一场的冲动。 又似乎,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已醉意朦胧。 ----------------- 第二日,当楚维阳再度吞下一枚百草破厄丹,稍显颓靡的暖流勉强让年轻人提振起了精神。 接连许多天很是不节制的修行《五脏食气精诀》,直至这一刻,楚维阳终于感应到了百草破厄丹的效用减弱。 这不在楚维阳的见知障范畴中。 前世今生的经历,让楚维阳很容易接受所谓“耐药性”的说法。 药力不可避免的效用颓靡,是甚么样的功法都无法弥补的,哪怕如今只是微微展露出苗头来,但却意味着未来楚维阳必定要面临的困局。 当有一日,自己的修为还没能追上煞炁的增长速度。 当有一日,这百草破厄丹彻底失去了药力功效。 一念及此,楚维阳颇感疲惫的摇了摇头。 这样的发现,也不过是长久以来囹圄困境里密不透风的锁链之一罢了。 缓缓地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依靠着洞开的窗户,任由融融暖阳照耀在自己病态苍白的脸上,照在仍旧干瘦的身躯上。 那温润的暖阳,让楚维阳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然后,年轻人抽出剑,旋即割破掌心,嫣红的鲜血滴落进木碗中。 少顷,身形略显踉跄的楚维阳,吞下一枚龙虎回元丹,这才一步三顿的走到大瓮前,将这一碗满含煞炁的血洒进大瓮中。 一夜过去,腥香气息愈发浓郁,那浓烈的味道甚至在悄然变化着,不在有激烈而引人心神警惕的那部分,香气愈发柔和,仿佛是烈日下曝晒的被褥的气息,是自然里泥土混合青草的味道,是姣好美人脖颈间的幽幽兰香。 似乎仔细轻嗅着,一瞬间便能教人想象出各种各样的美好来,那悠然的幻想有千百种,但无一种与毒道有关,无一种与蛇相类。 一念及此,等楚维阳重新封好了符纸后,也忍不住喟叹道。 “还未蕴养出来,这毒炁就如此的厉害,等那毒蛇真个出世,害人性命,想来会是极容易的事情。”
也不知是正邪不两立,还是接连的相处也让煞炁侵蚀了心神,马管事唯独在《青竹丹经》的事情上面,从来没有过一句好话。 此刻闻听楚维阳的喟叹,马管事也只是嗤笑。 “哈!对也!对也!那毒物害人性命当然厉害,一旦噬主,害你我性命,恐怕也是同样的厉害!”
许是已经习惯了马管事这样的反应,原地里,楚维阳已经抽出了长剑来,一边自顾自的舞动着,一边随意开口道。 “你我倘若能死在那温柔幻象里,未必不是好下场……” 说到底,也不知是谁教的谁,楚维阳和马管事如今都惯会戳人肺管子。 又是毒蛇未出,剑意不成的一天。 ----------------- 第三日。 多加了一碗煞炁鲜血,楚维阳与马管事一同走入树海之中,生是采了一整箩筐的毒性草药,烘制好的药粉,几乎要将整个大瓮都塞满了。 按照《青竹丹经》的说法,不论这一瓮中的毒蛇能不能炼出来,这都将会是楚维阳最后一次添加佐材。 涉及生命。 哪怕只是仍旧懵懂的妖兽的生命,在正邪两道的修士眼中,都已经涉及到了生机造化的高邈层次。 那样的玄奇境界里,已经不是人工雕琢所能尽善尽美的,甚至许多时候想要成事,反而更需要减少刀劈斧凿的痕迹,需要借助自然的伟力,愈是自然而然,愈是容易诞生属于生机造化的奇迹。 这一刻,楚维阳所能够做到的,已经是极限。 那一碗又一碗蕴藏着精纯煞炁的鲜血,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超出了丹经的界定范畴,属于某种独到的煞炁宝材! 接下来,便尽都要看自然的造化。 哪怕自始至终都在贬低着《青竹丹经》,这一天里,马管事的泰半心神和全数目光,也尽都落在那一口大瓮上面。 而楚维阳,也罕有的受到了影响,连一遍遍的演练《春时剑》都无法斩去心中的躁意。 直至某一刻,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瓮中传来,起初是微不可查的细小响动,但紧接着,当这样的响动变得密集起来之后,原地里,楚维阳和马管事,尽都齐齐的松了一口气。 那是闪瞬间传递到全身上下的松弛感。 那是松弛之后,在见证了自然间造化伟力之后,莫名其妙的感动。 哪怕是受困于长久幻痛之中的马管事,在这一刻也露出了纯粹若赤子的笑容。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有大造化! 如今只是生死力量极其微末的一点展露,但却足够慰藉这等病鬼的心神。 眼见得,马管事似要感慨些甚么。 可是下一瞬,当他的眼睛看向楚维阳的时候,那赤子一样的笑容就这样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僵硬的脸颊,抽搐的嘴角,教那笑容不再像是赤子,更像是甚么傻子。 而在马管事这样的注视下,一股崭新的剑意自楚维阳的身上,从无到有的展露开来! 那是春日兴起时蕴藏的万物生机。 那是葱郁的大地洗涤的污浊晦气。 那是生与死的力量悄然显照于世。 就像是面前的这口大瓮,这闪瞬间展露着的生机与造化之力,蕴养的却是日后害人性命轻而易举的毒蛇妖兽。 是养身长久的一剑,同样,也是酝酿杀机的一剑。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交织和共鸣于一处! 藏锋于鞘——清明剑意! 他不用再做选择,盖因为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得楚维阳的嘴角一点点的勾起。 原地里,马管事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他仿佛将这大半辈子受到的委屈都摆在了脸上,此刻咬着牙,只是恨恨的骂着。 “贼老天,贼老天!颇不讲道理的贼老天!”
“这可是六正剑意呐!”
----------------- 第四日,楚维阳罕有的没再勤恳修行。 他和马管事蹲在大瓮前,饶有兴趣的听着其中的动静,感应着内里的变化。 楚维阳感兴趣,是因为这样的变化对于他参悟《青竹丹经》极有帮助,可以与记忆之中流淌的学识相互印证,渐次通悟。 而马管事的观瞧,大概仍旧有泰半的缘故,是对楚维阳那藏锋于鞘的清明剑意的羡慕与嫉妒。 哪怕没了半边身子,马管事仍旧想着悟出些甚么来。 整个第四日,瓮中的动静和前一日没甚么区别,甚至部分时段,动静更小了一些。 而真正动静大起来,是在第四日的深夜。 第一次,楚维阳和马管事发觉,蛇类的嘶鸣声也可以响的声音这样大,这样频繁。 哪怕隔着整个大瓮,只能听到声音,楚维阳和马管事都能够真切的领会到嘶鸣声中那满蕴的杀意,那毫不讲道理的狰狞! 紧接着,纷杂的声音就再也让人难辨别里面的变化了。 有似乎是相互碰撞的声音,有似乎是凄厉的嘶吼声音,甚至有着蛇躯狠狠撞在大瓮内壁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让马管事眼皮不住的发抖。 再是吃过见过的人,到底剑宗正统出身,哪见过这样酷烈的修行法门! 而楚维阳,听着瓮中的声音,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过去的记忆在这一刻袭击了他的内心。 仔细想象,这一口大瓮与镇魔窟也没有甚么区别,那密集的响声与曾经石窟之中的死寂也没有甚么区别。 无非尽都是鬼蜮森森,无非尽都是挣扎着的炼狱。 恍惚之中,楚维阳竟觉得,眼前瓮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曾经自己镇魔窟中的复刻而已。 “好孩子,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别被打败!要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想尽一切办法地活下去!”
轻声的呢喃中,那密集的响声愈演愈烈,然后在最巅峰后,一点点的消弭了下去。 足足一整個深夜,当清晨的阳光再度照耀树海的时候。 大瓮应声而裂。 楚维阳惊喜的看着前方。 “好孩子,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回应楚维阳的,是一道嘶鸣声。 破碎的大瓮中,一条羊脂白玉一般的蛇,缓缓游动着,朝楚维阳爬去。 玉蛇踯躅流光卷。连珠合沓帘波远。花动见鱼行。红裳弦欲倾。 人来惊翡翠。小鸭惊还睡。两岸绿阴生。修廊时听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