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就这样完了!
最可惜的是,她尚淑英恐怕也要跟着一起完蛋!
直到逃出南京西南的小安德门时,尚淑英还不有点不敢相信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耿精忠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四万大军,就这样被从南京城中各处冒出来的不计其数的国士、国人给淹没,给摧垮,给彻底粉碎了。
如果这一次的对手仅仅是李中山、卢三好、陈永华,哪怕再加上一个李辅臣,凭借着耿精忠集中起来的四万大军也能可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完全崩溃。可是当本该置身事外,并且任凭胜利者宰割的南京百姓摇身一变成为国士、国人,然后被组织起来参加战斗后......耿精忠这一派可真是没有一点赢面了。
本来两边也许是势均力敌,就算有强一点的,也就是略强。可是当南京的十几万国人、国士加入战斗,并且坚决地站在了耿精忠的对立面后,双方的力量对比马上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三中堂那边一下就拥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而耿精忠这一派马上就成了被碾压的对象!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其实大清兵扫荡南明的过程中,在许多地方也遭遇到地方民兵的激烈抵抗,有几次地方民兵人还挺多,坚守城池时也能扛很久。尚淑英打小就听平南王府里的大人们说过这些事儿,后来当了执掌续顺公府的太夫人后知道的就更多了。可是在那些故事之中,民众的力量都不是决定性的,无论他们抵抗得多么顽强,最后结果都只有一个,就是城破被屠!
但是这个规律在南京......不,其实从王大头拉起广东乡军开始就被打破了!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二三十年前根本打不过大清天兵的汉人百姓,怎么就变成了如狼似虎的广东乡军,淮西红巾,两江团练和南京国人众的呢?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尚淑英虽然能找到这些问题,但是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她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赶紧逃走,只要能逃出应天府的辖区,进入太平府的地盘,她就能逃出升天了,也许还能收拾一点尚家余烬,一起穿过康亲王杰书控制下的江西逃到吴三桂的地盘上去。虽然吴三桂和尚可喜的关系不怎么好,但总归不会害了她的性命。而且吴三桂一定也想弄清楚南京这边的虚实吧?虽然尚淑英自己也说出個所以然,但她终究亲历了南京国众、两江团练、淮西红巾的崛起......一桩桩的往事,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当中了。
不得承认,这个南京小朝廷统治下的国,实在是够邪门的!监国定王是虚的,下面两王三中堂好像也不大实在,再底下又有许多国士、国人要议政。
可是这个政要怎么议,国要怎么治,能靠谱吗?
几十骑尚家的家丁簇拥着尚淑英,出了南京外城后就接着夜色掩护,一路向西逃遁。尚淑英一边跑路一边想心事,一路上都有点混混噩噩的,全靠一个老家丁替她牵着缰绳。
突然,她隐约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
这下她终于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清醒了过来,顿时就听见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大喊:“格格,咱们后面有人在交战,不知道是四爷还是十二爷......”
“什么?”尚淑英赶紧勒住战马,回头一看,发现在自己身后几里开外,夜色当中,星星点点的全是小小的火团,总有上百个之多!这些火把并没有快速的向自己这边扑过来,而是在原地打圈圈似也,还有枪声、呐喊声、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传来。
很显然,正有人在夜色当中交战!
“格格,咱们要不要去帮一把?”又一个家丁问尚淑英。
尚淑英望着黑夜当中那些不断晃动的火光看了看,还是摇了摇头,抹了一把眼泪,“帮不了......走,咱们赶紧走!就让我四哥或十二哥抵挡一阵子吧!”
“好,格格,咱们快些走吧!”那个老家丁说,“这里距离太平府界不远了,咱们加把劲儿,明儿天亮前一定能逃出去!”
......
同一时间,大队大队的耿家东王军和岳乐的苏松军混在一起,也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在应天府东南,紧挨着汤山的一条通往镇江府丹阳县的官道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因为他们跑得匆忙,除了随身的兵器和一些干粮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别说走夜路要用上的灯笼火把了,就连耿家军的妻儿老小都丢了......兵败到这种程度,军心什么的自然是大大动摇了,一路上不断有人逃亡,队伍的人数是越跑越少!
而大军后方还吊着刘进忠派出的追兵,虽然这些追兵都知道穷寇勿掩的道理,但还是不断派出小股精兵向着耿精忠和岳乐的后对发起攻击!每次被尾击,耿精忠和岳乐的人马都是一阵发足狂奔,为了能跑快一点,不少兵将还一边跑一边丢东西。什么火枪、弓箭、刀矛、甲胄......丢得一路都是!
兵败至此,耿精忠和岳乐也顾不上安排殿军,也没人肯当这个殿军,大家只是蒙着头逃命吧!
他们一路逃,刘进忠的兵就一路追,一直追到后半夜,才停止了追击,耿精忠、岳乐所部也能稍稍喘口气儿,不过还是不敢停步,全军上下,只是茫然地向东南逃去,也不知道逃跑的终点在哪里?
“怎么就输了呢?咱们怎么输了......而且还输得那么彻底呢?不是说天子分身耳火吗?我怎么就输了?”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耿精忠,他到现在都想不通,明明有天命啊,怎么就输了?
“大,大王......这个和天下归属有关的谶语可不止‘天子分身耳火’,还有‘十八子主天下’和‘清天已死,周天当立’。”
“大王,您别灰心......咱们这一回虽然受挫,但地盘还有不少,还是可以和明国争一下雄长的。”
给耿精忠打气的是他的两个狗头军师喻仁英和黎道人。
这俩军师倒是挺忠心的,并没有离耿精忠而去......估计就是离去了也没人要!
所以他们还是得尽全力帮着耿精忠打天下,万一能打保住一点地盘呢?反正耿精忠的要求就是当皇帝......这个当皇帝也没规定一要多少地盘啊!
有一个县就不能自称天子吗?而且耿精忠只是天子分身,搞一个府过把瘾不行吗?
“东王,咱们这次好像输在了人心上!”岳乐显然比耿精忠要清醒,“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人心好像被朱三太子得去了!”
“没有的事儿!”耿精忠摇摇头,“分明是王大头和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一批没有给你们爱新觉罗家的文字狱整死的前清朝酸儒搞出什么《天下大公论》和《天朝田亩制度》蛊惑了人心......”
“什么叫前期朝?”岳乐不乐意了,“大清还在呢!那几个酸儒最多只能算前朝。东王......我看咱们还是回归大清吧!现在江西的杰书还在抗明,咱们就和他联手,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头夹击这个伪明朝。”
“不行!”耿精忠马上就表示反对,“我得当皇帝!”
“当皇帝?你还要当皇帝?”岳乐都不知道说啥好了,“东王,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不死心?”
“哼,”耿精忠道,“本王都赔进去那么多了,一定要当一当皇帝,不当就太亏了!”
岳乐一想这也对,不当皇帝被明军抓住肯定得死,当了皇帝被抓住也还是个死......横竖一死,干嘛不过个皇帝瘾?当回皇帝,死了也心甘。说不定还能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耿太祖”的记录,那可就太值了。
“那东王,”岳乐又问,“你打算去哪里当皇帝?”
“南京皇帝肯定是当不了了,”耿精忠也不问那俩算命的,自己开始琢磨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安王,您看我当苏州皇帝好,还是当杭州皇帝好?”
这是州皇帝啊!
岳乐认真地想了想,说:“还是去杭州吧!苏州距离南京太近,路又好走,没准您还没登基,明军就来灭国了!”
“也好,”耿精忠点点头,“那就去杭州,说不定还能和曾养性的军队汇合......对了,这个国号叫什么好?”
看来他对当皇帝的事儿是认真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肯放弃理想。
“国号.....”耿精忠的军师喻仁英道,“东王,您受封大明东王,又封大清靖南王,您的国号要么用东,要么用靖......”
“东朝,靖朝......”耿精忠酝酿了一下,“东太祖武皇帝!靖太祖武皇帝......好像两个都不错。不想了,等到了杭州再抓阄吧!”
抓阄定国号......这也没谁了!
......
大明崇祯四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南京皇城里面,已经被草草收拾了一番,原来的东王府内密集的尸首,已经被尽可能地收敛起来挪去了朝阳门外找了一块风水不佳之地掩埋——朝阳门外就是紫金山,那可是明孝陵、孙权墓的所在,那地方风水能差吗?一定得好好看看,千万别埋进一个子孙后代回出皇上的宝穴。
不过这尸体能拖出去埋了,可之前激烈交战的痕迹,包括东王府外墙上密密麻麻的弹孔,还有紫禁城内随处可见被烟熏火燎过的建筑物,却是一时无法清除了。
而这些交战的痕迹,还有那些大摇大摆地奔行穿梭在原本的东王府,现在的定王内外,兴奋到了极点的红衣国众,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如今这个新大明朝的王侯将相,这个国家不仅属于他们,也属于千千万万的国人!
正是这些国人在岳乐围攻南京的时候保卫了城市,又在耿精忠作乱的时候捍卫了新生......国家!
在这两场决定大明生死存亡的战役当中,国人和国士都是决定性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些南京城内和来自淮东、淮西的国人又出银子又出命,和岳乐的清军、耿精忠的叛军斗争,新大明就算还有,也不会是现在这样,而是会沦为大军阀手里面的招牌,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扔。
但是现在,在依靠国人、国士的力量击败了岳乐的大清兵和耿精忠的东王军之后,新大明已经从一块招牌变成了一个足以和北清、吴周三分天下的强大政权!
当然了,现在的新大明政权的才刚刚支楞起来,远没有到江山稳固的地步。不说别的,只说这个新生国家的国体、政体如何,大家心里面都不是太有谱。
这可不是底下的国人、国士没谱,连复明大会里面的那些大儒也都还在争论——未来的新大明搞虚君是一定的!但君虚了,臣不能虚啊!大家都虚,谁管事儿?
那么......谁管事儿呢?
有人建议可以搞实相,让丞相执掌大权!
可问题是,这么个搞法,丞相好像权力太大,搞不好就要谋朝篡位!这不又走上“天下为一家之私”的老路上去了?
还有人建议可以搞藩幕政治,由大将军录尚书事来执掌中枢,地方则部分搞方镇,由藩王或节度使统治,部分由大将军幕府直辖。
可是这个办法好像就是一个架空了周天子的西周封建啊!这不是长治久安的法子,早晚得礼崩乐坏啊!
也有人提出让国人大会来议政并且推选丞相,再由丞相向国人大会负责,在地方上先执行行省和方镇并行......原则上距离京师比较近,容易管理的地方设行省,距离太远管不过来的地方就设方镇。
这个办法......似乎会让国人、国士的权力太大,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可是眼下南京的局面明摆着,国人、国士俨然已是国朝功臣,国家大事不和他们商量能行吗?
另外,这帮国人、国士既然是国朝功臣,那光是一个议政之权恐怕也喂不饱吧?是不是还得给点别的利益?
现在李辅臣、李中山父子,还有北王刘进忠都带兵在外头追敌,尚未返回南京。而陈永华、卢三好则忙着善后。所以这会儿正在新定王府大殿上和处在亢奋的朱三太子商量国是的,就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朱舜水、吕良留、屈大均这些个维新派和复明大会上的头面人物。
哦,这个朱三太子其实也是维新派的人物,当年在广东的时候,他也曾经和大儒们谈论反清复明后该怎么办?那时候......他是一门心思当献帝,心态和现在的耿精忠差不多,也是过把瘾就死。
而现在,他也到了人心不足的时候了。
献帝很快就当上了......能当多久?能不能传子传孙?有没有机会三分归一明?
他如果垂拱而治到了三分归一明,那他就不能称“献皇帝”了,都大一统了,怎么还是“献帝”?那么不称献帝该称什么?明光武帝?好像也不像啊!没有那么生猛。
“大王,您应该当原始皇帝!”黄宗羲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想出这个名。
原始皇帝......听着好像是原始人的皇帝,不大先进啊!
我还元始天尊呢!朱三太子心里头不大满意,嘴上还得虚心发问:“梨洲先生,我怎么就是原始皇帝了?”
“原君的原,”黄宗羲说,“始皇帝的始......始皇帝是大权独揽的皇帝之始,而您是垂拱而治的原君之始,所以称原始皇帝还是不错的。明年的年号不如就用‘原始’吧。”
黄宗羲的这个说发一出来,顾炎武、王夫之、朱舜水、吕良留、屈大均这几位居然都觉得不错。
始皇帝开辟的是帝制,而朱三太子虽然也当皇帝,但他实行的确不是帝制,所以称为“原始”,意味着一个可以和秦始皇称帝等同的开始,也是很合理的。
“原始就原始吧......”朱三太子心想:回头我还得问问王大头,听听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又问:“那将来寡人当了原始皇帝,就垂拱而治了......天下大事谁管?”
天下大事当然是我们管了!
几个大儒当然很想怎么说!
这也是古往今来士大夫这个阶级的理想了,他们就是要帮着皇帝治国的!
不过这话现在不说太直白了。
”国家大事应该由国人大会共议......”黄宗羲说,“这个办法有点像周历王被国人赶跑后,西周实行的共和行政。所以我们大明将来要执行的就是共和之法!”
共和......未来的大明原始天尊,不,是原始皇帝听见“共和”二字,也有点皱眉,不知道为啥,就是不喜欢。
他刚想开口反对,忽然就听见大殿外传来了李中山的声音:“我看共和不错......大明将来就是共和之国了!”
朱三太子抬头一看,就看见李中山、李辅臣、李吉庆父子三人披着甲胄就走进来了,其中李辅臣和李中山手里还各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
朱三问:“南王,英王,你们把谁杀了?有没有尚淑英?”
李中山笑道:“那娘们跑了,不过她的两个哥哥没跑了,都叫我和我父王给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