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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月凉如水。
白清实一手撸着三花绵密的软毛,一手用瓷勺轻轻搅着桌上的银耳燕窝羹,他半张脸笼在暖黄的光晕里,然而神情却是冷的,好看的眉眼上似是蒙了层薄薄的霜寒,沉思时更甚。 特殊的经历使他对外人敏觉又警惕,顾长云曾赞他是世间少有的谋士,黑暗中蛰伏的猎者,在青萍之末间早早嗅见血腥。 白清实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瓷勺碰在碗壁上“当”的一声,甜羹的热气散的差不多了。 先前云十二在七王爷卧房屋顶劫下来的古怪骨牌,查清楚上面的图腾归属于离北内名为赫连的家族,而那黑衣人的身份至今并未明晰。 查不清身份,便无从得知来意,若此人真是赫连一族之人,深夜前去大业王爷府邸,是蓄意勾结还是里通外敌?可若是他人所扮,专门以这枚骨牌行栽赃嫁祸之实,此番别有用心亦值得好好揣摩。 云十二若晚得手一步,那这枚骨牌便有可能经由一直紧盯王爷府的暗卫手中,最终到达皇上面前,因此不得不让人怀疑,是百密一疏,还是有意安排。 通敌叛国可是重罪。 逍遥在外的明平侯,怕是要将归来的日期往前诺挪一挪了。 微微叹一口气,白清实舀了勺甜羹送入口中尝了下温度,正好,只是陆沉还没回来。 三花在他膝上毫不设防地打着小呼噜,偶尔咂一咂嘴,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白清实看得好笑,心头郁气散了几分,伸出手指在它小巧的鼻尖轻点,惹得三花张大小嘴打个哈欠,连眼睛都没睁开,小爪子在半空捞了几下,抱着他的手腕继续好眠。 “我回来了。”高大男人推门而入,周身裹了淡淡的血气,白清实虽顾及怀中三花睡得正香没有贸然起身,但还是着急地挺直腰身看他,将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没见着明显的伤口才略松了一口气,眼巴巴望他,脸上神情分明还是担心的。 陆沉快步走到他身前,俯身半跪下,宽阔的肩背无所保留地展示在他眼底。 白清实用手背贴了贴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往下一一摸过他的肩膀和胳膊,蹙眉轻声问,“哪里来的血气?”
陆沉卸了护腕,沉声道,“一些小事,这血不是我的。”
白清实将人细细摸索一遍,放下心,便没再多问,把甜羹推给他,“给你留的,先垫垫肚子,我去给你端消夜。”
陆沉哪里舍得劳动他,端过瓷盅先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盯着人张口吃了。 喂下去小半盅,直到白清实偏头说不要,陆沉干净利索把剩下的吃干净,拿着空碗出门去旁边小厨房端消夜。 若没有万分紧急的事,皆是要放在消夜洗漱完后说,这是两人长久下来心照不宣的规矩。 三花被安排在一处铺了软垫的竹篮里,就算是挪动途中也没有醒来,睡得很沉。 白清实漱好口,乏乏地靠在床头等陆沉。 男人的身影从屏风后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气息,令人无比心安。 夜风远去,困意便在这安稳的宁静中缓慢地生出,白清实眯着眼,慢吞吞把搭在肩头的几缕长发拨到耳后。 坐了一会,睡意汹涌,他抬眸看屏风上,水汽袅袅间宽阔肩背的剪影靠在浴桶上,屏风后的人正在认真看着他。 白清实扬起唇角,随手抱了一个软枕歪倒在被褥间。 陆沉回来时他已小睡了一刻,半梦半醒间撑起身子,迷糊道,“别忘了,得给……景和写信……让他带着云姑娘……早些回来。”
陆沉俯身将人抱起,在床上摆正,低声答应,“我记得了。”
白清实翻个身面对着他,揉了揉眼,声音清醒了些,“今晚出什么事了?”
陆沉坐在床边,沉吟道,“三王爷遇刺了。”
“哦,”白清实点了点头,“怪不得你回来这般晚……” 他愣了下,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连忙坐起来惊讶地看着他,“三王爷遇刺?!”
陆沉把他滑落的衣襟往上提了提,拢好,镇静道,“今晚约三更天的时候,在三王爷自临都军营回府的路上,城北自清渠附近,共十八名黑衣刺客,不知来人身份。”
白清实皱眉,“十八名刺客?三王爷身边的近侍少说得有十五人,皇宫里挑出来的侍卫个个身手不凡,他怎么会有遇刺的机会?”
陆沉默了默,“只伤到了肩胛。”
白清实眸光一凛,追问,“左边还是右边?”
陆沉望进他的眼底,声线平稳,“左边。”
往下一寸,便是常人后心之处。 白清实不知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三王爷自幼身子异于常人,乃是世间凤毛麟角的镜像之人,身体内五脏六腑全部对调,心脏长于右侧。 这种皇室秘辛鲜有人知,顾长云是先前战乱中救他时偶然得知,事后觉此事需谨慎,说不定于何时能派上用场,便只告诉了他们二人。 若伤在左边,除却故意而为的可能…… 皇上的嫌疑少了几分。 先是七王爷又是三王爷,白清实免不得有些头疼。 他倒是觉得没什么,该查的人就查,顾长云比他还要明了这一点。 只是他想,顾长云从光风霁月的顾公子走到顾小将军,再到明平侯,即使心中明若澄镜,到最后应该还是不想看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罢。 陆沉轻拍他的后背,“过会儿我便写信。”
白清实心累地点了点头,叮嘱道,“好,你把灯挑亮些,别伤了眼睛。”
陆沉扶他躺下,接着将冰盆挪了个离床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他躺舒服了才放下床幔。 白清实在一片昏暗中又渐渐有了睡意,一截雪白细瘦的腕子探出去,呢喃,“把幔子撩上去半边罢……我看着你……” 已坐到书案前的陆沉眸光一软,果断起身照他说的做了,抬指碰了碰他的鬓角,“好,快睡罢。”
白清实闭上眼,“嗯……” 这封信写得不长,只寥寥数语写明了这些天发生的要事,陆沉很快搁下笔,伸手欲推开窗户,动作一顿,看了眼床榻间睡熟的白清实,带着小竹管轻手轻脚迈出房门。 院中,芭蕉的影子簌簌地洒在石面上,偶有虫鸣,衬得夜色更加静谧。 陆沉略等了等屋内人的反应,见没有声响,飞身一跃翻身攀上偏屋房顶。 上面的风要凉一些,他盯着天边,不多时,一抹灰色的影子自林中飞起,振翅掠过层层屋檐来到他身边。 果然还没歇息。 陆沉抬臂让它站稳,鹰眸警惕地环视四周,只瞥见隐蔽处故意露出半张脸和他打招呼的云十三,略抬了抬下巴当作回应,下一瞬便站到了庭院中。 他把小竹管系好,抱歉地摸了摸这只赤腹的羽毛,低声道一句“劳烦”。 赤腹倒丝毫不觉有所劳累,微不可察地蹭过他的下颚。 陆沉托起它,“去罢。”
赤腹“咕咕”两声,展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泽的双翅,轻车熟路地飞上屋顶,一双眼睛左右看看,寻到方向后蓄力,一个猛冲扎进夜间的云霄,逐渐消失不见。 云十一紧随其后,护它出城。 门内白清实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陆沉匆忙赶回屋中,吹灭外间的灯烛,悄无声息步入里间,放下另半边床幔。 京都另一侧,百戏勾栏。 扎西挽着袖子,动作轻柔地在水盆中搓着蒙眼的布条,漾起细微的水声,不远处桌上一灯如豆,暗弱的灯光笼罩他半个身子,照得单薄夏衣下后背脊骨明显凸起,纤瘦的恍若一碰便折。 他唇边依旧抿着淡淡的微笑,不过这时,可见他脸上当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愉悦神情。 扎朵不在,说不上大的屋子里因少了一个人明显变得冷清。 扎西倒不在意,独自一人就着天边的残霞咽下简单的粥菜,安适如常地洗刷碗筷,又在门外和经过的熟人闲聊几句,直到夜幕降临才进屋关好门窗,冰好备下的绿豆汤,悉悉索索地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 晾上洗好的布条后无事可做,扎西慢悠悠摸索到桌边坐下,想了想,从吊起的篮子里摸出一个绵软的甜瓜,仔细用小刀削去外皮,掏干净里面的瓜瓤,切成小块用盘子盛起来。 算算时间,扎朵也该回来了。 他知道自家妹妹存的心思,格桑和丁其他们是骁勇善战的勇士,时常在刀尖上奔波,他是置于人后的掌棋人,每一步皆穷尽算计和心血。 本以为能好好把她和这些阴暗的东西隔开,却没想还是被她捕捉到端倪,半是撒娇半是胁迫地逼着格桑他们带上自己,还瞒着他。 扎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拭着刀刃。 用来切瓜削皮的小刀异常锋利,隐隐映出执刀人的面容,轮廓温和,唇边笑意清浅,只一双眼眸,不知何时睁开,像是虚空中陡然出鞘的寒刃,于风平浪静之下泛着狠厉的锋芒。 风声靠近,蓄意而为的脚步声让人远远便能听见,扎西猛然回神,抬手将小刀轻轻搁到一旁。 门被敲响,扎朵压下内心的急切和慌乱,撩开帘子,果然见哥哥给她留了门。 在浓稠夜色中格外清晰的暖黄随着她推门的动作拉宽了些,扎朵扬起笑脸,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今日的收获,“哥哥,这是我今日分得的赏钱!够咱们吃好几天的炙羊肉和煎小鸡了!”
扎西起身,唇边笑意真实了些,夸道,“我家妹妹好厉害,哥哥马上要靠你养活了。”
扎朵连忙道,“那就让我来养活哥哥,我能养活好的!”
扎西笑了笑,叹一句“我家阿朵长大了”,爱怜地捏捏她的侧脸,一面问她吃饭了没有,一面转身去给她盛绿豆汤。 扎朵还是有些小小的心虚,跑去炉火边掀开盖子一看,单独盛出来一份的粥菜温热,旁边是一个又圆又大的白馒头。 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瞥一眼扎西无奈宠溺的神情,忙去洗手,用饭时也不闲着,拣一些容易糊弄过去的小事同他细细地讲,竭力想去安抚他的挂念。 扎西配合地点头,时不时应上一两句,神色无常地陪她用完这一顿消夜。 直到熄灭灯光,躺回自己的那张小床上,扎朵才松懈了精神,捂在被子里长舒一口气,放心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扎西留神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只略躺了躺,缓缓起身无声地下了床。 这夜实在漫长。 天边慢慢升起浅淡的鱼肚白,三王爷遇刺的消息明面上还未传到皇上眼前,鬼使神差的,七王爷府里却乱作一团。 寝屋内“咣当”一声,惨白着脸的七王爷惊慌失措地打翻了桌子上的青花瓷瓶,摔在地上的花枝顿时失去生机,四处飞溅的碎瓷片划过丝裤,几星暗红顿时泅透衣物显现出来,他却丝毫不觉,瞪大双眼盯着桌上的一物急促地喘息。 一夜噩梦也就罢了!罢了!这玩意,这玩意是从哪找出来的?! 赵远生想喊人进来,却惊觉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着,他如坠冰窟地僵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终是脱力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王爷?”
院中守着的小侍闻声赶来,试探地叩了叩门,见无人答复,纳闷地压着声音又喊了一声,“王爷?您醒着的吗?”
赵远生抖抖索索地抓起手边的瓷片往地上砸,“噔”的一声闷响,外面人立马慌了,也顾不上有没有扰着他,抬声喊,“王爷?!怎么了王爷?小的进去了啊?!”
赵远生闭上眼,狠狠心又砸了一片。 那小侍还是不敢,又着急又害怕,拉过来同伴在门外守着,自己连忙跑去找老管家。 老管家匆匆赶来时,赵远生在地上坐得腿都麻了,他忘了要去责骂没眼色的小侍,打着寒战被老管家扶起来,十万火急地裹进柔软的毯子里。 “王爷欸,这是出什么事了啊?”
老管家心疼而又惶恐地看着他发青的唇色,忙递上热茶,看他还是愣愣的,和声安抚几句,迈过打扫地上碎片的侍女走去桌边。
一看,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眼的不可置信。 赵远生哆哆嗦嗦捧着热茶吸溜几口,这才慢慢缓过来,哑着嗓子喊他,让他把桌上多出来的东西拿走烧了。 老管家芒刺在背地捧着那薄薄一张纸。 纸上并未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也并非是一封什么什么的威胁信。 上面画着一个像是鹰隼的古怪图腾。 同云十二当日在这间房子屋顶上劫走的那枚骨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老管家不知所措地哑了嗓子,“王爷,这……” 赵远生往床上被褥里蜷了蜷,失神喃喃,“本王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怎么会在这……快拿走,拿走烧了……本王什么都不知道……” 老管家眼圈一红,一咬牙,当下就要把那张纸撕了。 “等等!别动!”赵远生不知在混沌中想起什么,冷不丁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向他扑了过去,一把抢先那张重如千钧的纸。 他神色狰狞地把纸揉成一团,趴在桌子上复有小心展开,口中喃喃不断,“正好,正好,我得找个人帮帮我……这个不能撕,这个还有用……景和呢,景和还没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老管家心痛地伸手想去拉他,尽量缓和着声音说,“王爷,您先回榻上去罢,地上还没扫干净,仔细别扎着脚。”
赵远生置若罔闻,神经兮兮地一遍遍抚着纸上的图腾,额上青筋暴起,竟像是走火入魔了。 被欲望和惶恐沾染上绯意的瞳孔里闪过一瞬清明,他攥着桌角,咬牙切齿地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或许能保下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