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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府,雕花大床外笼着层叠纱帐,隐约可见里面躺着的人影,侍女轻手轻脚收拾好小榻上散落发衣物等等,悄悄往帐内看一眼,犹豫该不该去唤人起来。
外头虽没有落雨,但天阴沉得厉害,水汽弥漫,走动间仍会沾湿衣物,湿漉漉的惹人不喜。 檐下摆着一方风炉和矮凳,是专门用来煮茶的,侍女收拾完屋子,取了茶叶出来坐下,将茶叶放入陶壶轻轻翻炒,见左右无人,又偷偷从荷包中摸出枚栗子放在铜丝网上烤炙。 赵远生脾气乖张,但平日里对她们总是好说话的,看见了也不会怎么样,偶尔闲下来心情好,还会和她们凑在一起玩。 只是这天气不好,叫人心情也不会怎么明朗,连鸟雀都躲在笼子里蔫蔫不出声。 她专心煮茶,听见有脚步声从院外进来以为是同伴,竟没有注意到来人步声并不似女子那般轻盈,反而是沉稳矫健,压着不耐的怒火。 赵子明一袭蟒袍行得飞快,面色阴沉,大步跨上台阶猛地将门推开,旁边侍女一惊,错乱抬去看,只见两扇门在眼前砰的一声拍上,为三王爷撑伞的小侍匆匆忙忙追上来,两人皆是满脸惊慌失措。 赵远生从梦中惊醒,皱眉扶着额头刚要坐起,纱帘被大力扯下,肩膀蓦然一疼,来人当下掰着他的肩头往下狠狠一按,赵远生眼前恍惚,几乎是重重砸在床上,一时动弹不得。 “嘶——疼……” 赵子明居高临下冷眼看他,寒声喝道,“你怎么还敢睡那么沉?”赵远生吃痛,不明就里中生出些恼怒,亦或是酒还没醒,握着他的手腕大着胆子掰他镣铐似的手指,嚷嚷,“疼!怎么了啊这是,我这几天可啥也没干!”
赵子明冷哼一声将手抽回,质问道,“今日上朝你为何不见人影?”
他目光锐利,仿佛是把寒光展露的剥皮刀,赵远生宛如兜头一桶冰水浇下,陡然回过神来,脸色蓦地煞白。 “我,我今日不大舒服……”他慢慢跪坐起来,拉过被子遮挡赤裸的上身,抖着嗓子,“可是皇兄问起我了?”
可是赵贯祺怎么会关心他的死活…… 赵子明眉间阴翳更重,语速飞快冰冷,“今日朝上又缺数名大臣,众人还以为如上次那般告假不及,然请太医去看时,各大人府上皆有离奇暴毙之人,其余人性命垂危,太医说活不过一月。”
赵远生听得一愣一愣的,后背发凉,没忍住往被中缩了缩,震惊而又后怕,“还有这事?!”
赵子明瞥见他肩背处几点淡淡红痕,勃然变色,回身拂袖而去,经过窗前时余光掠过桌面,忽而一顿。 赵远生还未想明白那些大人死还是怎么与自己何干,亦或是哪里又惹了这位脾气不好的主,怕他再发觉什么不对劈头盖脸臭骂自己一顿,局促不安地盯着他从桌上盒子里拿出一物。 什么玩意? 他紧张地伸长脖子去看,却很是眼生,来不及细细思索哪得来的,赵子明大步流星回来,看样子是想拎着他的领子提起,奈何无从下手,强忍着烦躁把东西举到他眼前,问,“哪弄来的?”
只是一枚雪白的珠子而已,雕了点看不出样子的花纹,怎么看都是女人的东西。 赵远生绞尽脑汁都没想起谁家的小娘子身上佩有这物,讪讪地摇了下头,“没什么印象……” 赵子明额上青筋直跳,强忍住想要把他揪起来狠揍一顿的冲动,一字一顿呵斥,“再想想。”
赵远生暗暗叫苦连天,他是真想不起来,赵子明眉头紧锁,突然回身往外走去。 茶早已煮沸,廊下的侍女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低着头眼前闯入一角四爪金蟒,身形忽而一颤,将头埋的更低,声如蚊蝇,“王爷贵安。”
赵子明问,“今日可是你收拾屋子?”
侍女惊心动魄地点了点头,“回王爷的话,是奴婢收拾的。”
赵子明往下伸手,珠子被递到她眼前,“这个,之前见过吗?”
他常年混在军营,身形高大,威压本就颇重,问话时语气不自觉重了些,吓得新来的小姑娘瑟瑟发抖。 “是,奴婢见,见过……今早收拾屋子时,从桌子底下拣起来的。”
赵子明皱眉看她眼角泛起泪花,往后退开些许,“先前没见过?”
“没,没有。”
她摇头太急,发上的蝴蝶钗子不小心被甩落下来,赵子明随手接了,摊开掌心还给她,神情像在沉思。 小姑娘受宠若惊地拈走,求救似的望向披上衣服走到门边的赵远生。 赵远生欲言又止,弱弱开口替他解围,“彩萍,茶煮好了吗?快给三哥倒杯茶来。”
“……免了,”赵子明冷冷扫他一眼,眸中像是含了块冰,不顾漫天雨丝,攥着那枚珠子踏入院中。 回身,语气凌厉,“你这些天勿要再出门。”
他的小侍颤颤巍巍追上要给他撑伞。 这是变相的门禁,赵子明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莫名一慌,急声唤道,“三哥!”
赵子明停住脚。 赵远生一向很怵他,硬着头皮问,“我,我要在家待到何时啊……” “雨停之前。”
雨丝夹在风里轻柔抚到面上,赵子明静默片刻,撂下四个字后再不顾他怎么喊,飞快消失在门外。 赵远生一颗心沉入水底,在檐下焦躁不安地转了几步,茫然不解和着满腔愤懑,无处疏解。 一处树上枝叶遭风吹雨打,几只老鸦挤在叶下避雨,然而有一只却格格不入,独身立于没有遮蔽的枝头,左右张望。 鸦羽被打湿后泛起一种奇异的光泽,如今无人欣赏罢了,它盯着华美屋宇檐下悬挂的鸟笼看了片刻,展翅一飞,冒雨往昏沉的远处飞去。 赵子明当街策马,撇开一干侍卫急急朝皇宫赶去。 路上行人自觉避退,两侧楼上纷纷探头张望。 十分巧,几名轮值后换上常服的南衙禁军在茶楼歇息,广超磕着瓜子,往帘外瞅了几眼。 “嘿,那不是三王爷么?”
他身边的人抬头望了望,不以为意,“在京都敢当街策马的人有几个?瞧这个方向,约莫是进宫去了罢。”
王爷进宫有什么稀奇的,广超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拿架在铜丝网上烤的落花生吃。 这雨下一阵停一阵,可真烦人,他吃饱喝足,听几句楼下的说书词儿只觉无趣,于是伏在窗边看外面还开什么摊子。 忽而视野中闯入一熟悉身影。 讶然欢呼,狠狠拍打身边和他搭话的那人胳膊,低声欢呼,“哎!伍哥,你看那是不是庄律?!”
“哪?”
伍谋稀奇地伸头,看底下一人撑伞去了家书肆,回身收伞时露出半张清俊的脸,唏嘘不已,“他咋瘦这么多……”
还未回神,方才还老实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猝不及防站起来,拔腿就往下跑,伍谋怔愣一瞬,下意识伸手喊他,“哎!你干什么去?!”广超急切欣喜掺杂的声音自楼梯下传来,“我去买两本书!”
“买书?”
旁边不明真相的人凑过来拿他面前的桂花糕吃,好奇,“他什么时候那么好学了?”
另一人随口接话,“又没说买哪种书,平日没事解解闷也行啊。”
“听你这话,没当值的时候看得不少啊啧啧啧。”
“边儿去!别逼我抽你。”
伍谋夹在中间被他们几个推攘玩闹,无奈抽出身往旁边挪了挪,不放心地目送广超冒雨一路小跑冲进了那家书肆,目光偏移落在庄律暂且搁在檐下的伞上,心情百感交集。 旷工百日当被罢免官职,若头儿不去与都督商讨延长时限,庄律的位置自然会被他人顶替……笑话,凌都督日日夜夜想着多往南衙里面塞人,怎么可能会答应,而且头儿和他关系正僵着,平常若非必要连碰个脸都嫌得慌,怎么会专门为了这事去…… 庄将军,算了,现在应该是叫庄大人,态度强硬得很,看来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松口让自家儿郎深入龙潭虎穴了。 唉,挣钱多但事不好做,有所得必有所失么,伍谋默默叹气,捧着茶杯四下略扫一圈,果然从暗中揪出来几名看着就是在尾随的侍从。 神情登时变得古怪,紧接着便庆幸他们换了常服,不然肯定又要给庄律添麻烦了。 许是因知他们家公子身出南衙,耳聪目明非比常人,这些侍从只是远远跟着,并没有靠近,街上行人要么是打着伞要么是穿蓑衣,遮来挡去的,只紧盯着搪磁衣裳的庄公子,看不清楚还有谁躬身进了书肆。 他往外面出神的时间太长,引起同伴注意,非要挤过来问他看什么呢,伍谋想了想,抬手给他们指了,“哝,广超追着庄律进了那家书肆——” 眼疾手快捂住惊讶张大要喊的嘴,压低声音,“嘘!庄公子有人跟着呢,别添乱!”
“哪呢哪呢?”
“叫我看看!叫我看一眼!别挡!”
“小点声都!”
炸开锅似的,除了被他钳在怀里的人安静无声,其余人全挤到了靠窗的那边,一群大男人鬼鬼祟祟地缩在窗帘后往外偷看。 伍谋,“……”他就知道。 书肆内,灯光暖黄,一排排书静静散发着新印的墨香,正中午饭点,又是下雨天,买书的人不多,书肆老板听见门口掀开帘子带起的铁马声响,抬头对他善意一笑。 广超不自觉收敛了要溢出来的种种心情,回以一笑,轻手轻脚钻进了书架之间。 这家书肆从外面瞧着不大,然里面却别有洞天,他装模作样捧着本书翻页,目光悄悄循着书架游荡,惊讶这马上顶住天花板的架子一层又一层,房间竟这般深,走廊足足有寻常书肆的两倍那么长。 而他所要寻找的那个人是丝毫都看不见,转悠半天甚至要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或是在他下楼的当儿庄律就已离去。 “明明伞还在那摆着的啊……” 失落间,门前铁马又响,原来是一人买完书离去,广超心不在焉地把书随手放回架上,宛如淋湿透的小兽一样耷拉着眉眼,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见他一面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带点无奈的嗓音从书架另一边响起,“这本书不是放在这的,你从哪拿的?”
“噔”的一声,脑海中仿佛炸开焰火,广超猛地抬头,沮丧尚挂在眼角没有褪去,笑容就已大大地扬了起来,“庄,唔。”
庄律迅速从缝隙中递过来本书挡住他的嘴,目光扫过门外。 广超登时了然,将脸从书后挪出来,做口型笑嘻嘻地喊他名字。 看他多日未见还是这样有活力,庄律眼底不由得带上点淡淡笑意,把他的那本一并拿下,朝更里面偏了偏头。 广超急忙跟他一起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