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是一个旗帜鲜明的改良主义者。 或者说,至少六成以上的天使都只可能是改良主义者。 这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能成为机械天使,也就是说他们在教法之战时选择了教会的势力、决定站在教会那一边,并且自愿献出自己的人格与意识、只是为了结束战争。 作为帮助自己装配义眼的感谢,同时也是为了帮助“追寻历史真相”的罗素,无明终于开口、讲述起了那段或许只有亲历者才知晓的历史。 因为在第二次教法战争时,教会是被突然攻击的那一方。 原始教会最初诞生于452年。当时他们并非是一个统合的教会,而是以不同的教会、不同的教派的方式存在……人们尊崇那些拥有崇善德行、拥有各种医死人肉白骨的奇迹之力的圣人们,围绕着他们建立起了模仿他们的举动、遵循他们的教诲,并从各种善行中得到神圣力量的组织。 那就是原始的教会。 但哪怕是同样德行出众的圣人,他们之间的理念也是有冲突的。并且与道德观灵活的恶徒不同,义人们对自己所行的道途更是绝不动摇。于是各教派之间互有冲突。 直到第一次法师战争——精灵获得了世界的统治权,而同样作为长生种的巨人被灭族。所有法师派系、所有教派都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中,无数人在战争与乱世中被迫丢下了自己所尊崇的德行,圣秩不再认可他们。 近乎所有的教派都在那十年之间失去了圣秩之力。教会将其称为“无光的十年”。 直到后来,教会终于理解了圣秩之力的运行逻辑——在他们亲手违反自己笃信的戒律时,他们所得到的圣秩之力必然会随之剥离。于是他们制定了统一的教典、开始统合教史、编纂通用的教法,零散的教派逐渐聚合、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力量。 和孤高的法师们相比,以“善念善言善行善性”为基准原则的教会有着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并且法师们仍然彼此为敌,而教会却已经统合在了一起、并且还将进一步的凝聚。 于是法师们主动挑起了战争——他们的诉求是,教会必须限制教众的规模并解除武装。主教及以上的圣职者人选必须向当地领主汇报。并且只有领主同意,教会才能进行涉及当地圣职者的任命、升迁、调职与降职,而教会的运营收益必须向当地领主缴高额的“教会税”。 而任谁都知道,那些领主看似是作为君主的“巨龙”的臣子,但实际上他们都是法师的人。 因为“法师”就是领主们所掌控的军权。而在当时,几乎所有高位精灵都同时是高位法师——那是有半数大臣都是精灵的时代。而那些少数的人类领主和人类大臣们,也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子女能够成为法师,拥有超凡的力量与悠久的寿命,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向精灵们示好——他们有求于精灵。 而其中的佼佼者,将被升华为精灵、成为真正的永生者。 “一切就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
无明嗤笑道:“无论是公司高楼亦或是法师塔、董事亦或是领主,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就是法术变成了钱与权。”
教会无法接受这个要求。这就是第二次法师战争——也就是教法战争的由来。 开战之时,法师们占据了绝对优势。圣秩之力缺乏攻击性,并且教会中除了极少数的活圣人、都不具有高位圣秩之力,高端战力和法师们相比不到十分之一。之所以开战了三年,还没有彻底打下来教会、完全是因为法师本身也在内斗。 “他们最开始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是打算借这场战争来铲除异己的。”
而事实上,如果安德鲁神父没有发明神降装置、最终的结果也的确会是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愿意参与“神降实验”、成为初代机械天使的那些人,都是怀揣着理想与梦、见识过最为苦难的世代的那些人。在那时还没有网络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也没有普及化的灵能芯片,他们无法理解“可能会覆盖人格”意味着什么,都是怀着死之决意而献身的。 也就是说,所有的天使都必然是理想主义者。 因为只有自愿而纯洁的实验者,才有可能完成神降。心中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与不情愿,都无法完成人格融合。 他们见过了最苦最难的那个时候,如今人们所承受的苦痛对他们来说反而有些矫揉造作。 而那些“眼下当前的苦难”,他们看到就会立刻试图去改变,并且他们通常来说还真能做得到、其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这种行动力与能力,意味着他们只需要治标、而不会想到要去治本,如果苦难还没有消除,那只会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效率还不够高、人还不够多、他们还不够勤劳。 如同在食物取之不尽的热带雨林就不容易发展出农耕技术一样。人类只有遇到了阻碍才会进行思考、寻求本质。 法师们在梦界中参与过各种尔虞我诈,但是天使们的队伍是绝对纯洁的。若是正常来说,他们很容易被人利用——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被人利用,就被直接冰封了一百年。 当他们醒来之时,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陌生。 无明的真实诉求,其实是“让天使从教会麾下独立出来,成为一支真正的中立势力”。教会的高层中觉醒圣秩之力的都算是少数,更不用说是强度堪比天使的活圣人了。不算乐园鸟,这样的人也只有十位,并且全部都是精灵。 天使们在冰封了百年之后,普遍变得无法承认如今已然世俗化的赛博教会对他们的控制与管辖——教会明面上与七巨头是平行关系,但实际上他们多少也承认并纵容了一部分罪恶。天使们如今还愿意服从教会的调遣,只是因为那十一位圣人还愿意服从教宗;也是因为教宗本身就是一位最高级的天使。 十一位圣人加上教宗——这十二圣徒,就是教会与大多数天使之间最后的联系。和他们认可的其他“好人”相比,他们通常会无条件尊重这十二人的意愿、服从他们的调遣。 但无明和其他那些天使之间,却有一个不同之处。 他早在教法战争时期,就被初代的巴别塔邀请过。而他并非是民间的志愿者,而是教会的主教——他是看过教史的。 因此,他知道教会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教会高层的那些袭名精灵,与法师高层的那些袭名精灵才是一伙人。 阿米鲁斯董事,本身就是一位能够得到天使尊重的“活圣人”;赛纶董事长更是如今世界上圣秩之力最强的活圣人。在教法战争时期,他们就是教会方的主力支持者。如果他是一位正常的天使,那么他一定对这两人充满了尊重与信任——无明并不存在这种通过圣秩之力所凝聚的,“兄弟姐妹般的信任”。 他对这些教会高层的精灵董事们,一直都充满了怀疑。他对同样作为天使的教宗,也并不信任。 ——因为无明所背负的圣秩之力,正是“怀疑论”。 如同无明对圣秩之力的理解一般——他认为,圣秩之力要争取的不是“本就是善人”的那些人,而是“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的那些人。他并不将圣秩之力视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而是将其作为一种“行善后所能得到的福利”。 这与扶济社的底层理论一致,即:善人善行应得到鼓励。 比起教会,扶济社更值得他奉献;比起那十二圣徒,群青的言语更值得他服从。 而他为了外人而质问阿米鲁斯董事的行为,在机械天使内部毫无疑问属于“背叛”的举动。一般人无法理解这种沉重的代价,但这的确已经触及到了天使们的底线——是比反叛教会更为激进的举动、基本等同于否认教宗的神圣性。 甚至可以说,在他不通过教会的渠道递交见面申请、就直接去找阿米鲁斯董事的时刻…… 就可以视为无明已经背叛了天使——此等行径,与意图行刺教宗无异。 他心中所怀揣着的沉痛心情,是阿栈无法理解的。 他之所以不等待乐园鸟也不通知号角,就一个人去做这种事……一方面是为了不与这两人兵戎相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们不为了与自己的友谊而一同背叛。无论他们站到了哪一边,都会让无明感到无法接受。 ——背负罪恶的只有我就足够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我早就已经加入了巴别塔。 既然我所背负的罪恶已经等同于刺杀教宗……那么,假如罗素那边的结果为坏,我要不要真的顺势将阿米鲁斯刺杀? 深夜时分。 如同一条漆黑的蛇,悄无声息的游到阿米鲁斯董事家门口的无明陷入了最后的思考。 而就在他伸出手来,打算敲门之时。 他身后却突然有一个温暖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无明骤然一惊,因为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接近——回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位身材高大而丰满、有着骄阳般美貌的女子。 女人露出开朗而亲切的笑容,大咧咧的问道:“你来做什么,无明?”
“……赛纶书记官。”
无明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身份仅低于教宗的常任书记官,赛博教会内部的最高实权者。 在自己意图刺杀阿米鲁斯董事的瞬间,就出现在了自己背后。 这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果然,我的行动与意图已经完全暴露了吧。阿栈那边果然正被董事会时刻监视着呢…… 在无明低头问好行礼之时,感受到了嘴角的苦涩、与内心深处的惊惧。 但是…… 随着逐渐浮起的死意,他心中另一道决意也愈发清晰。 “我来……问阿米鲁斯董事一些重要的事。”
无明不卑不亢的答道。 “正巧,我也是。”
赛纶董事长爽快的点了点头:“那就一起。”
说罢,她没有敲门便直接打开了阿米鲁斯的房门,先一步走了进去。 无明沉默了一会,缓慢而坚定的跟着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