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出征前某一夜,她留宿太后长宁宫中,赐居长宁偏殿。彼时他不懂自己是竟夕起相思,恼她占据了自己脑中理智的空间,只想杀之而后快。却见她虚弱模样,说是葵水腹痛,也不知怎的,那杀意便消弥殆尽。她躺在床上,便忽然这样问自己。他二十年的人生,自有记忆开始,从未有人这般问过他。从那时起,他便陷的更深了些。此刻,他终于学会坦然面对自己内心。他想念她,世间唯一一个试图走进他内心的女子。但她已然拼尽性命,在战场上生下了别人的子嗣,打算带着孩子远走高飞。想到这里,他便禁不住将关节握得发白。“穆九倾,是不是只有我坐拥天下,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面无表情,眼底却有几分黯然,踏着风雪离去,身后义庄像是巨大的坟墓,随时将吞噬他一般。……这一夜,并不太平,大内禁苑里,光线明暗交接处,有数不清的身影从勤政殿前后内外出现。庆帝批阅奏折已有两个时辰之久,隐约间只觉头隐隐作痛。他不明白魏宸淞是怎样做到终日面对这些冗长的文书而不知疲倦的。但此刻他有种把奏折往火堆里丢了了事的冲动。他刚刚才暗暗接见了前锋营的统领,对方坚称黄河水患严重,明里暗里索要经费。庆帝生着对方的气,一边想着若是魏宸淞在场,对面项上人头也该拧断了,一边又想着自己暗中接见对方正是为了不让魏宸淞一家独大。他分明年长魏宸淞15岁,但总觉得他那不符年龄的少年老成,竟是满朝中无一人能及。这样的人物,当真甘心在他手里俯首称臣吗?从前亦有这般顾虑,但新料若是阉人,没了根也便罢,可如果魏宸淞是个男子,这般前朝后宫横行无忌,他的狼子野心难道安心屈居人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身为帝王,更不能容许此事发生。此刻,他面对跪在自己身侧复命的暗卫,面容阴沉。当初林赋禅御前状告魏宸淞并非太监一事,庆帝早已疑心,当即派人去查,谁知暗中培养了多年的死士,如今也只剩下面前这一人了。“你们当真忠心,替朕办事,把命都搭进去了,却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庆帝阴恻恻开口,褒奖的话语,却是只有失望和漠然。地上那黑衣人闻言,叩首道,“万岁见谅,九千岁深藏不露狡计多端,属下们……中了埋伏。”
“若是魏宸淞好对付,满朝文武早就在几年前下手得逞了,朕要你们去查,自然不是什么轻松事情。不过,既然你们全军覆没,至少能证明一件事。”
“臣下愚钝,请万岁明示。”
庆帝并没开口,只是眉头锁得更深,都说魏宸淞不懂武功,全靠头脑过人和身边高手环伺,可他总有只身一人的时候,他派去的御前暗卫死士十八人,只剩眼前一个首领,便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魏宸淞不止对他设防,更不是不懂功夫、单靠智谋活到今天的弱者!庆帝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问道,“那么,他今日行踪你可知?”
“今日将军穆九倾休夫回到城南,九千岁也去了城南别苑,两人有所接触,但臣恐防有诈,未曾过于接近他二人。”
“哼,朕就知道,当初那林家不成器的来状告他,必是察觉了什么端倪。怪不得穆九倾不愿入宫为妃,原来是已经和魏宸淞珠胎暗结!我看那孩子只怕也姓魏!”
他心中涌现杀意,想将穆九倾和魏宸淞一并处死。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不消片刻,庆帝的唇边浮现了一丝深切诡谲的笑意。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何难?他要这两人生不如死。他要魏宸淞折去双翼,他要穆九倾哭着求着自己来宠幸她!到那时,他自会好好羞辱这个一再拒绝他的,不知好歹的女人!“臣下有一事不明,皇上才是真龙天子,何不传魏宸淞那阉人入宫来,当面验明正身?一来挫他锐气,二来若他不曾净身,皇上您便可以直接扣一个秽乱宫闱之名……”黑衣暗卫话音未落,庆帝勃然大怒,将茶盏甩在他身上,“你的确愚钝,若真这般做了,魏宸淞势必反朕,而他秽乱宫闱的罪名坐实了,朕的后宫还能安分?你要朕天子之尊承认自己没本事看好女人?”
滚烫茶水在黑衣下把皮肤烫起了一片片水泡,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声音谦卑,“臣确实愚钝,还请皇上念在臣只想为您分忧一片忠心,息怒。”
“罢了,”庆帝转过身,缓缓道,“从今日起,你远远盯着魏宸淞,不可再有差池,有朝一日除了此人,他的位置便是你的。”
黑衣人在原地跪着的身子明显一僵,片刻后,他低头,“臣,多谢万岁旨意。”
庆帝待黑衣人退下,心中更加烦恼。他堂堂天子,竟除了那乱臣贼子,再无可用之人?“来人,摆架长春宫。”
长春宫中,蕊妃深夜着一袭紫衣接驾,洗尽铅华的面孔上羞涩难掩殷勤盼望,端的明艳动人。庆帝最喜欢看到她这般表情,笑着便示意她起身。“有孕在身何须这般虚礼?也不多披一件斗篷。”
“皇上日理万机,还愿意到臣妾这宫中来,便是天赐的福分,臣妾心中欢喜。”
殿内燃着淡淡香气,庆帝躺在塌上,蕊妃替他轻轻按着头部舒缓痛意。她手巧,力度总恰到好处,一如殿内的香气浓浅,令人舒心。庆帝闻着香气,渐渐有些放松困倦之意。“爱妃,朕问你,若是你发现自己养的狗不听话,你要怎么办?”
蕊妃手指顿了顿,片刻后,怯生生笑道,“臣妾出身卑贱,不懂皇上忧心的政事。但是,臣妾料想,皇上是天子,断不能因为仁慈而容人挑战天威,必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