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人推着打着站上了街道那样,一边哭泣,一边被陌生的城市和人群审视。不安全,没有落点。超市明亮的灯光从顶上直射下来,货架和墙壁都被映得苍白。孟摇光缩在购物车里,而购物车孤零零地横在货架后的地板上,不断地被人打量和经过着……恐慌是在瞬间袭上来的。她脑袋里毫无预兆地嗡鸣起来,这股熟悉而久远的嗡鸣让她褪去了所有血色,下意识地想要从购物车里出来——至少要站在地面,而不是呆在这样一个随时都能被人推走带走的载体里。她手忙脚乱地想出来,车里堆着的食物纷纷下坠,有的甚至被她扒出来掉在地上。而她突然的行动也让原本安稳停在原地的购物车滑动起来,边缘哐的一声撞到了货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货架想把自己撑起来,却哗啦啦扫落了一地的货品。这响动顿时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陆凛尧拿着一包火锅底料转过拐角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在好几个人或远或近的围观里,少女从装满东西的购物车里半站起来,她一手按着一片狼藉的货架,一手紧紧攥着购物车的边缘,正在试图从车里出来,而地上已经掉满了东西,这让少女的背影多少显出几分孤零零的狼狈。男人的脚步只停了半秒,他几乎是下意识用跑的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晃悠悠的购物车,人也绕到了孟摇光面前:“怎么了?不想坐了?”
他的嗓音非常温柔,手也半强迫地捞起了孟摇光扶在货架上的手,极其自然地握在了掌心。孟摇光抬头看向他,愣了一下才喃喃道:“没什么……”潮水般袭来的恐慌又瞬间潮水般褪去了,空荡的部分重新被安全感填满。可不知为何,依旧有种极其酸涩的情绪涌了上来。她从有记忆开始就颠沛流离,晃晃悠悠如无根浮萍地漂泊了十二年,即便来到鸦海,找到父母,也始终有种只是找到了暂时的栖息之处的感觉,她从来都不知道安全感是什么东西。可陆凛尧却给她如此奇妙的体验——这让她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有些不可言说的涩意和羞愧。这本该是由父母家庭给予的东西。她重新在购物车里坐下来,半垂了眼皮不去看陆凛尧,声音有些低。“我只是……”半晌后,她还是补充不了后半句,也无法随便撒谎搪塞,只好耷拉着头什么都不说,“没什么。”
陆凛尧耐心的听她把这句废话说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弯腰低头把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再一一归到原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推着孟摇光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路上经过长长的货架,来往的购物的人,还有同样坐在购物车里的孩子——他们都会朝孟摇光投来新奇兴奋的眼神,或许是第一次看到比自己大这么多的孩子。孟摇光没有去看他们。陆凛尧也没有。只是在经过一片比较安静的区域时,陆凛尧突然说了声“对不起。”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下意识地往上望去,“什么?”
陆凛尧并没有看她,只是神色如常地推着她往前走,可他的语气平静而温柔,的确是在跟她说话:“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在那里,我该带你一起去找东西的,只是一时没留意,那位阿姨又走得太快,所以才把你落下了——但是我记得你在哪个位置,不会丢下你的。”
“……”孟摇光有点慌乱,她猛地转回头来,“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以无所谓的语气说:“这么点事就是小孩子都不会在乎吧?你当我是婴儿吗?”
说完她还哈哈笑了两声。陆凛尧便也跟着笑了笑,但那笑容很淡,接着他伸手摸了摸孟摇光的头发,低声说:“下次不会了。”
孟摇光僵了一下,只听男人在头顶温和地说:“下次再来,我一定一秒钟都不会松开购物车的。”
“……”这一声温柔的承诺仿佛穿过了漫长时光,抵达了某个连本人都已经遗忘的记忆片段里,说给了那个被轻易遗失在游乐园的、从此开始了漫长颠沛的小女孩听。孟摇光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走失的起点,她始终把自己的情绪停留在庆幸之中——庆幸她只记得送她奶茶的小哥哥,而不记得那个把她丢在游乐园的人。可原来不是的。当眼眶传来不可抑制的酸涩感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不记得,她只是选择性忽略了,在见到那个小哥哥之前,她曾独自在人流拥挤的游乐园里,孤零零地站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在那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任何一个大人都可以轻易把她带走,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视线都让她感到害怕。她原以为自己根本没感觉或者根本不记得,可直到刚才,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她原来至今都还害怕着。孟摇光僵直地坐在购物车里,有眼泪滚进口罩中,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