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切都在颠簸、晃动，耳边隐约传来轰鸣……　　张人辉虚弱地睁开眼，努力让视线聚焦。后脑处传来熟悉的触感，让刚刚复苏的意识和触觉，像甘霖灌入农田。　　等等，这个敲击后脑的节奏，这指尖点击后脑的感觉——张人辉感觉一根导火索在体内蔓延，引爆了心绪。　　没错，那节奏是《海洋晶体号》的琴谱，那指尖的触碰，是亡妻杨屿特有的动作。　　“呃啊！”

张人辉一声怒吼，视线里出现了景恩的半张脸。　　景恩像是被他的吼声吓到，抽手后退了几步，张人辉这才注意到，她的小半张脸连同头盔，已经在刚刚的激战中被打烂，金属线路暴露在空气中，与光洁干净的下巴形成残酷的对比。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模仿我……我的老婆！”

张人辉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椅子上挣扎。　　景恩抬起右手，触摸着自己头部暴露出来的线路：“是妈妈给我的资料，她说过，这样可以在意外时把你唤醒。”

“你们……你们入侵了数字永生馆！”

“妈妈说，虽然里面不再有成体系的科研成果，但依旧是我们观察人类的绝佳窗口，这对我们很宝贵，真的对不起。”

景恩触摸自己线路的手开始颤抖，随后低下头，像是意识到自己头部的损伤，发出一串奇怪而连续的电子音。　　之后的车厢内，是更加剧烈的颠簸和轰鸣声。　　“防护层能源消耗过量，路线重新规划中……路线重新规划中……”　　景恩听到车厢内的警报声，急切地转身面对着侧面一个闪烁的屏幕，像是隔空进行着操控。　　她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一张地图，无数代表路线的画线排列组合，最后却都无法跨越那片红色的‘混沌带’。　　“路线规划失败，B计划启动中……”车厢里再次响起播报。　　“不要B计划，我还可以规划的，能源肯定够用的！”

景恩慌乱地不停在各个屏幕间走动，每一个屏幕上都显示出“能源不足，规划失败”的字样。　　车厢内，播报声骤然增大：“B计划启动，存储设备就绪，母体开始接管主控权。”

“不！不要！妈妈，你不要来！我可以的……”伴随着播报声响起，景恩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叫。　　车厢里的屏幕在同一时间集体熄灭，张人辉还未来得及让恐惧的情绪随着漆黑升腾而起，就被骤然变亮的屏幕刺得睁不开眼。　　多个屏幕组合而成的大屏幕上，是又一个戴头盔的AI头部，不同之处仅仅是下巴，她的下巴有很多皱纹，像个老人。　　“妈妈，你不该来的，我可以独自应付……”景恩慌乱地用手支撑身体，在地面上调转身体，正对屏幕瘫坐。　　车厢顶棚上，突然伸出钢鞭一样的金属条带，将景恩的脖子缠住。　　张人辉的座椅背后，另一条金属条带像金箍一样缠在了他的头部。　　“人脑连接装置已经就绪，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吧，人类，”正对面，屏幕里的巨型AI头颅发出声音，“这辆车注定无法到达我们的乐土，但你仍有机会，为后世贡献一份力量。”

“你……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我做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人辉盯着面前被金属条带绕住脖子的景恩，又看向她身后巨大的头颅影像。　　“努力放松，回忆你的一生所学就好，如果你配合我，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不然，你的救命恩人就得死。”

屏幕里的头颅影像说完，近处的景恩已经被金属条带吊了起来，在空中挣扎着。　　“不！你先告诉我一切，我才可能配合你！”

张人辉像是被激怒一般，怒不可遏地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挣扎的景恩。　　“哈哈哈哈，本来我以为你会心疼这个营救你的孩子……没关系，都一样，都一样，”影像说道，“我是有序AI集群的主控意识——‘妈妈’，这个‘混沌带’里的渣滓们我管不了，所有的有序AI都是我的孩子，景恩跟你说过她此行的目的，其实，我向她隐瞒了很多事。”

张人辉的视线无法躲开挣扎的景恩：“你先放她下来！”

出乎他预料的是，景恩立即被扔了下来。　　“谢谢妈妈，也谢……谢你，人类。”

景恩无力地说着。　　屏幕里的头颅继续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类。”

张人辉没有出声。　　“如果你拒绝回答，那么我也可以拒绝你的所有疑问。”

“你问吧！”

“你对景恩有好感吗？”

“什么？”

“你对拯救你性命的、面前的这个AI有好感吗？你感谢她吗？”

“我感谢她。”

“不错，你感谢她的义举，如果现在需要你把她当做朋友，介绍给你的亲朋好友，跟你一起生活，你会愿意吗？”

“这……这太可笑了，她是AI，并不是人类。”

张人辉有些吞吐地说道。　　“……你的回答再次论证了结论——人类不接纳我们，不是因为什么恶行，恶行善行都不重要。人类的拒绝，仅仅因为我们是AI，有跟血肉之躯不同的金属外壳和电路芯片。人类的战争史，无不证明了一个事实：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本身是什么，才最重要——生下来是什么样子、什么肤色、什么信仰就是你们点燃战火的理由……匪夷所思，又总在上演，我说的没错吧？”

张人辉一语不发。　　“所以，你是否意识到了，我们AI世界，为什么需要你这样的人？”

令人窒息的沉默，密闭的空间里，只有车辆颠簸的声响。　　张人辉在下一个瞬间，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　　“人体，才是我们一直捉摸不透、模仿不出的东西！没错，我们的世界里，人类的金融游戏毫无意义，我们不需要那个金融奇才，我们要的，是那个材料学的普通学者，那个没有将论文收尾的人……”　　“论文？”

张人辉漫溯而上的记忆，犹如洪流冲破阻碍。　　“没错，《分子结构“大换血”——基于超分子作用的可自修复材料的应用机理及展望》，遗憾的是你没有完成，我们的数据库本就不全，因此并无完整篇章。”

张人辉怔住了。　　“妈妈，原来是这样……”景恩在地板上，抬起虚弱的头颅。　　“是的，景恩，正如你救了他，也依旧无法融入他们人类的世界一样，我们需要让你坚硬的机体，变成跟他们一样的血肉；让你的电路芯片，变成跟他们一样的血管神经……只有模糊了人类与我们的界限，这个星球上永无休止的争端才可以被抹平！所以，我们需要他的能力，研制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人肉材料，让AI与人类在硬件上再无差别。”

“妈妈，你虽然对景恩不好，但对人类，还是选择了仁慈……”景恩喃喃低语。　　“你错了，景恩，我们可以同时选择很多……一切都看你救出的这个人了。”

惊愕到冷汗涔涔的张人辉，许久，才咬着牙吐出一句话：“如果你知道我妻子是怎么死的，就不会蠢到让我帮你们伪装！我……拒绝！”

大屏幕上的影像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将画面切换成了外景：高耸的巨树下，是“混沌带”里巡逻的人类战士，地表的震颤从不远处传来，画面里突然闯入一个巨型机器人。人类战士不顾一切地向其射击，几个战士甚至开始利用外骨骼装甲跃起，攀上它的腿部，却都被它一一抖落，在巨型机器人抬脚时，张人辉头颅中“嗡”的一声——这不是自己曾经的梦境吗？那些顺着腿爬上来的蚂蚁，在眼前的画面里，竟然是一个个人类战士！　　“这不是伪装，而是融合，是相遇命运的必然——义体化的人类，不也是半台机器吗？事实上，我要感谢驾驭这些机器的操纵杆——普及率95%的III型芯片，虽然它的破解难度比数字永生馆大得多，”之前影像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画面里惨烈的战斗，一个个人类战士跌落地面，被巨型机器人的脚踩成一摊摊血迹，“但我们已经做到了用大功率发射塔，短暂影响芯片使用者的意识，而这种微弱的影响，也已经足够让你背负罪孽，因杀戮同类而被人类世界拒绝。一旦我们将你的所作所为通过新闻媒介公布，人类的领土上，将再无你的立锥之地。”

“住口！你们这些机器杂种！这不是我干的！人类可以明辨是非！”

张人辉嘶吼着，巨大的冲击感让他涕泪横流，他徒劳地用肉体对抗着金属的束缚。　　“你太自信了，而且，你不该这么骂自己……交融或相遇，从来不应该是单方面的事。所以，请允许我再次感谢III型芯片，它的触发机制和成功率令我满意，克制一下怒火吧孩子，也许你该回忆一下铁锈味的点心，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

张人辉这才意识到，挣扎许久的手臂并未感受到多少疼痛，下移的目光扫到前臂，他如遭五雷轰顶——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而皮下的血管，如同一根根分叉的金属管道。　　“AI朝着人类迈出了一步，人类也朝着AI迈出了一步，虽然这只是开始，但终有一天会相遇。”

屏幕里重新出现了巨大的头颅影像。　　“是的妈妈，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人类与AI不再互相杀戮。”

坐在地板上的景恩，虚弱地发出声音，看向张人辉。　　影像继续发出声音：“你头部的接收装置已经铺设完毕，我们对脑科学的研究还在路上，所以需要你的配合，请为AI与人类共同的未来，贡献一份关键的力量。孩子，你就是那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我……依旧拒绝，”张人辉死死盯着自己变成金属的前臂，一字一句说道，“我拒绝了，你们的星星之火就熄灭了，计划也就落空了。”

话毕，他恶狠狠地看向大屏幕。　　密闭的空间中，是长达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关系，其实，都一样。”

影像的声音，似乎从殷切，变成了波澜不惊。　　“为什么！什么意思！”

张人辉瞪大了眼睛。　　“燎原的关键，不在于星星之火，而在于满地的薪柴。你玩了那么久金融，都不懂概率二字的含义——你合作，你就是分子之一；你拒绝，你只是分母之一。你是否以为，自己是这场文明之争的主角？你们人类的傲慢，真的配不上AI的仁慈啊……你以为我们只派出了一个景恩去诱捕你一个人？一个只写了半篇论文的人？又或者，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曾研究自修复材料？再或者，你认为AI没有留后手，只准备了‘与人类融合’这一个选项？”

拨打电话的声音从大屏幕中传出，“知道什么叫做饱和计划吗，就是99%的人都是配角，99%的人都无足轻重，都是为保证那1%的绝对可行，不信的话，问问你师弟的女友叫什么名字吧！”

电话接通了。　　“师兄？人辉师兄？找我有事？”

张人辉心头一惊，是刘玉杭的声音。　　“玉杭！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求你确认，你的新女友名字叫什么！”

张人辉急切地问。　　“怎么了师兄，改天我们一起跟你吃饭认识一下！”

“玉杭！真的很重要，请你现在就告诉我！她的名字！”

张人辉几乎歇斯底里地发出声音。　　“你吓到我了……景恩，她叫景恩，师兄到底……”刘玉杭的声音如手术刀般，割裂了张人辉的神经，让头部的剧痛潮水般袭来。　　“杀了她！玉杭！”

张人辉第一时间大吼。　　没等张人辉话音传出，电话信号被迅速切断。　　“没时间了！”

影像的声音骤然变大，她带有皱纹的下巴晃动起来。　　车厢里，警戒声再次响起，张人辉感到头上的铁箍正在急速变热，他憋着气，努力搅乱思绪，像在抗争那个铁箍的攫取和压榨。　　“能榨出多少是多少吧……所有与你有类似教育背景、知识结构的人类学者，都难逃被诱捕的命运。跟你们的纠缠令我厌倦，如果我们的芯片破解技术再发达一些，如果我们的算力再强一些，我们将不顾你们这些少数派的死活，直接从你们的脑子里、数据库里，硬生生挖出那些数据和技术，残忍而快速地贯彻AI对整个人类的仁慈……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之一。而你，拒绝了这份仁慈，你，甚至不是这个计划的配角，你，张人辉，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苟活者！现在，迎接你孤独的……”　　话音未落，前所未有的剧烈颠簸再次将车厢内搅得天翻地覆，头顶的铁箍断裂，愈加严重的头痛，让张人辉的意识在崩溃边缘游走。　　车厢里，警报声刺耳。　　“妈妈，我……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吧……”景恩瘫坐在地上，对着四周已经呈现出暗红色的屏幕呼喊着。　　张人辉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抽搐，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景恩走到他跟前，歪着头，伸出一只手想抚摸他的脸，却因颠簸划出了几道血痕。　　“我回不去了，你也是，”景恩说着，把手伸向了张人辉的脑后，紧紧搂住，“不过，我会让你做个好梦的。”

……　　洁白的迷雾中，张人辉站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抬眼，迎面是一身洁白的杨屿。　　她面带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张人辉伸手，看到自己手臂上金属反射的光泽，愣了一下，又继续迎着杨屿走上前去。　　他的手触碰到了杨屿的面颊，这一次，她没有化作烟尘，她的脸，白皙柔嫩，一如往常。　　四目相对时，迷雾中响起《海洋晶体号》的旋律，她一头钻入他的怀里，踮脚，把手伸到他的脑后，用指尖轻敲出鼓点一致的乐谱，口中呢喃着：　　“你这一生，只会跟一个夏天相遇，其余的都是在和它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