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敦城,辽国在漠北的统治中心。 历史之上,只有三支军队曾经深入漠北,并击败这里的游牧民族。 一支是汉朝时期,卫青、霍去病长直入,在这里击败了匈奴,后来东汉窦宪出直抵燕然山,击败了北匈奴,但汉朝并没有在这里驻扎军队,而是刻石记功之后便撤兵回返。 第二支出兵漠北的是北魏皇帝拓拔焘。 第三支是唐朝徐绩,灭亡了薛延陀部之后,建立了安北都护府,但空有一个名头,并没有实现真正的治理和统治。 第一支在漠北驻军的,还是辽国。辽太祖征服漠北之后,设立了西北路招讨使司,有建立起了可敦城,在这里驻扎挥队,而在周边,还有镇州、防州、维州三个军事堡垒,以这些堡垒为核心,将整个漠北纳入到了治理之下。 契丹本来也是从游牧民族发展而来,对于如何治理漠北的这些游牧民族,自然有他独到的心得。 可郭城驻扎辽国骑兵两万。 比起辽国本土大部分军队在这些年来渐渐地腐化坠落,贪逸恶劳,战斗力急剧下降不同的是,这两万骑兵可一直在不停地镇压着周边叛而复降,降又复叛的游牧民族,战斗力仍然是相当可观的。 可敦城是一座标准的军事堡垒,除了大军驻扎之外,剩下的,便只有罪犯、刑徒等,这些人在这里,主要是负责屯田、工程等事宜。 耶律俊率领五千骑兵,押送着数万敌烈八部的俘虏抵达这里,倒是让这里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西北路招讨使司总督耶律贤适看起来便像是一个老牧人一般,头发斑白,脸上皱纹刀刻斧斫一般,一双大手青筋毕露,与大辽五京中的那些辽人大贵族完全不一样。 “太后准备怎么惩罚我?”
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的耶律贤适替耶律俊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耶律敏笑看着盘膝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在可敦城镇守了小二十年的总督,“总督说那里话来?不管大辽发生了什么情况,可郭城的二万骑兵都不许离开这可是铁律,总督镇守漠北有功无过,太后圣明,怎么会降罪于您呢?”
耶律贤适沉默了片刻,道:“太后有命,要求我扫荡敌烈部后方,我没有做。”
“想来总督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不过不要紧,现在敌烈部所有余孽,不都是束手就缚了吗?”
耶律敏笑吟吟地指了指外头。 数万敌烈部老弱妇孺以及被削去双手拇指的青壮,此刻,正忙着在荒野之上搭建帐蓬,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这些事情,不然黑夜一到,温度骤降,可是要冻死人的。 耶律贤适脸上的皱纹抖动了几下,似乎有些能难受:“乌古敌烈八部,可也是咱们大辽一直以来的核心部族,就这样没了?”
“反叛的部族,有不如无!”
耶律敏一口气喝完了碗中的马奶酒,道:“如今正逢百年之未有大变局,太后正筹划着要将在南方苟颜残喘的新宋政权彻底剿灭,自然不能容许身后还有这样的叛徒存在。如今,东北女真人已基本归顺,一些个儿不服王化的生女真,被赶进了深山老林再也没有了出头之日,高丽国彻底沦为了我们的附庸,老总督,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听着耶律敏意味深长的话,耶律贤适点了点头。“不错,这些年来,大辽的确是国运昌隆,现在也正是大辽完成天下一统的最好时机。可惜我老了,不能再为太后与陛下效力。”
“老总督多心了!”
耶律敏道:“您在可敦城镇守近二十年,漠北诸北,噤若寒蝉,功在社稷,皇太后圣明,自然不能让您这样的老臣,再在这里挨冻受累,中京早就给您建好了上好的府第,兵部尚书的位置,虚位以悬。太后要依靠您的时候,多着呐!”
耶律贤适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即便有些用兵心得,那也是对付这北地蛮部的,对上宋朝兵马,可就不管用了。”
“一法通,万法通!”
耶律敏道:“老总督过谦了。”
看着提着铜壶给自己倒酒的耶律敏,耶律贤适问道:“镇北王放心,老朽不会为难于你,你说什么时候交接,就什么时候交接,然后老朽便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去了。”
“多谢总督。”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请镇北王跟我详细说说。”
“总督请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接下来太后的重心是向南用兵,一统天下,为何却又派了你这样的骁将往西走呢?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耶律贤适道:“除了要替换我这个不省心的老头子外,是不是还有其它的目的。如果仅仅是要让老朽回中京去,朝中还有的是人来替换我,不至于让你来吧!”
耶律敏挑了挑眉,哈哈一笑道:“这个说起来,便有几个原因了。第一个嘛,是因为我自己。老总督知我出身,我现在大仇已报,心中再无块垒,却也不愿再与昔日朋友,部下对垒沙场,杀个你死我活,所以嘛,太后体谅我,便让我远远地离开中原战场。”
“镇北王倒是坦承。”
耶律贤适呵呵一笑,心中对这耶律敏倒也是佩服了起来,这样的话,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即便真是这样,也会加以掩饰。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耶律敏淡淡地道:“掩耳盗铃的事情,徒惹人笑。”
“听说镇北王如今在南边宋朝的通缉令上高居榜首,值万金再加上一个候!”
耶律敏大笑起来:“不想远在数千里之外,老总督也知晓此事,看起来老总督还是挺关心天下大事的嘛!”
耶律贤适一笑,并不接嘴。 “这第二个原因嘛,便是太后想在发起南征之前,先要击败或者说尽可能地削弱西军!”
耶律敏道:“老总督肯定是不愿沾这趟浑水的,是吧?”
“西军悍勇,不可轻侮,訾雷寨一战,便是明证。西北路招讨使司这两万大军一旦损失过大,漠北便又要多事了!”
耶律贤适道。 “朝廷封诰萧定为镇西王,要是他接了这个封号,那也就天下太平,但他却弃了镇西王,这便是摆明车马,要与我们为敌了。所以这一次对西军的围剿,不仅是西北路招讨使司,还有眩雷寨外的驻军,以及西京道的耶律环总督。”
耶律敏道。 耶律贤适一惊:“太后欲一鼓而下吗?只怕有些难!”
“不不不!”
耶律敏道:“怎么说西军现在也是一方势力,全民动员的话,几十万人不在话下,他们又不像宋朝君臣那么昏庸,萧定治军,张元理政,当真是君明臣贤,怎么可能一鼓而下呢?”
“那太后是什么意思?”
耶律敏笑了起来:“耗。西军有他致命的弱点,疆域虽广,人丁却少,战力虽强,潜力却低,难以持久。所以这一次,太后的战略便是不停歇地给西军放血。始终与西军维持一个不高不低的战争烈度。对于我们来说,只需要动员西京道和西北路招讨使司以及河东晋国柳全义所部便可以了。而对于西军,却必须要总动员,因为一个不小心,这样的低烈度的战事,便会演变成真正的灭国之战了。”
耶律贤适不由动容。 对付西军,这的确是最为正确的战略。 辽国的承天皇太后,在大的战略方面,的确是无可挑剔。 就像这十余年来,她布局灭宋一般,步步为营,把绞索套在对方脖子上,慢慢地一点一点收紧,到最后对手察觉到时,早就被悬空系在了梁上,想要脱身亦无可能了。 “对西军三面围堵,慢慢地收紧包围圈,让他们呼吸困难!”
耶律敏道:“西军麾下,成分复杂,可共富贵,绝然难以共患难,一旦事有不偕,必然会有人另想出路。数年下来,西军必然困敝凋零,上下离心,举步维艰,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即便不降,但我们南下的时候,他们也无力威胁我们后方了。或者说放血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可以一鼓而下。”
灭国之战,穷数年甚至是十数年之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朝廷如此小心翼翼,耶律贤适反而觉得正该如此。 “还有第三个原因吗?”
“当然有!”
耶律敏坐直了身子,道:“财富。西军有一个重要的财源,便是往西的商路。太后称其为丝绸之路,西军往西边贩运大量货物以获取高额利润,首先我们要掌控这一咽喉要道,切断西军这一财税来源。”
“可是我们并没有货物往西北销售。”
耶律贤适一摊手道:“与宋人比起来,我们一无瓷器,二无丝绸,三无茶叶。”
“大辽破了东京,俘虏了无数匠人。”
耶律敏微笑道:“承天太后数年之前便开始在中京道、南京道等地布局,瓷器等一些日常物事,我们却是已经能自己做了,至于丝绸,茶叶,老总督可别忘了,如今宋地还有大半在我们手中呢,货物总是能弄到的,但利润我们却是握在手中。”
“仅此而已?”
“当然不!”
耶律贤适道:“这样来钱,虽然源源不绝,但还是太慢,所以,等我们这边完成了对西军的围堵之后,我便会继续西行。抢,不是来得更快吗?听闻西边不管是黑汗国还是花刺子模,都富裕得很!”
耶律贤适恍然大悟。 “难怪你要把敌烈八部数万人都贬作奴隶,你是准备将可敦城打造成一个可靠的后方基地,然后你依托可敦城,不停地向西用兵是吗?”
“老总督高明!”
耶律敏笑道:“正是如此,没有一个可靠的后方,孤军深入,不免会让人惴惴不安。可敦城现在的规模太小了,我需要他变成一个集农业、牧业、商业为一体的大后方,我在这里能得到充分的补给,有足够的兵源,我的士兵在累了的时候,有一个很舒服的休整的地方。”
耶律敏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大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他看着窗外那些正在拼命劳作的俘虏,道:“这些人,便是新的可敦城的开创者。”
“阻卜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桀骜不驯的他们,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耶律贤适提醒道。 “知道!”
耶律敏关上了窗户,走了回来,“所以,这一次我会征兵,以阻卜人为主,不响应征兵者或逃避兵役者,嘿嘿,我觉得可敦城还需要不少没有了两个大拇指的刑徒!”
“待其太苛,也不行啊!这个度,要把握好!”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见利而忘义。”
耶律敏笑道:“所以我带着他们去西方,让他们好好地展示他们的特长。同时,也是一种不停地消耗。我会让他们把抢来的财富安安全全地送回来,以此来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我的西征队伍,老总督,你说这些蛮人走得多了,这漠北,是不是便会安稳许多。”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
耶律贤适长叹一声:“我老了,做不了你说的这些事情,一味只想着安稳,只想着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也难怪太后要招我回去。镇北王,我会带几个人回去,还请你答应。”
“自无不可。不管老总督要带谁,都没有问题。”
“我带走的这几人,都是军中悍将,但他们不走,你难以全盘掌控军队,他们的脾气不算太好,一旦惹怒了你,必然要成为刀下之鬼,所以我带走他们,让他们去南方建功立业吧!”
耶律贤适道。 耶律敏大笑起来:“老总督英明,请受我一礼。说实话,我正在盘算着怎么立威呢,如此一来,我倒是省了不少事了!”
数日之后,镇守漠北近二十年的耶律贤适,带着千余名亲兵护卫,一路南下,往大辽中京方向而去。 西北路招讨使司,迎来了新的总督,以及全新的局面。 多年以来大体上的平静,也将随着耶律敏的入驻,而变成历史。 战争的鼓声,已经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