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出轿子,凛冽的寒风吹来,徐向奇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伸手紧了紧狐裘大袍,缩着脖子加快脚步。朱红的大门前,早就有一个同样身着华贵袍子的年青人候在了那里。 “徐尚书!”
年青人躬身一揖。 “奇墨,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在外面来等我?”
徐向奇停下了脚步,笑着对年青人道。 “如果是别人,奇墨自然不会,但徐尚书来,奇墨怎敢不来?不然阿父知道了,定然又要罚我去面壁思过!”
被称做奇墨的是当朝次辅司军超的次子,司杰,字奇墨。 徐向奇大笑起来,“次辅家风,一向严厉,辛苦你了。”
司杰微笑着侧身道:“奇墨为徐尚书引路。”
原江南东路安抚使,现当朝次辅司军超站在书房门口。 “东亭。”
徐向奇拱手欠身。“你腿可受不得风寒,快进去,快进去。”
“此许一会儿,倒也不碍事,这双腿不过是老毛病,也一直吃着药。”
司军超笑着道。 两人在门口相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司军超先进了屋,徐向奇随后跟上。司杰进来之后,当然也只有端茶砌水服侍的份儿。 屋子里装了地龙,这在江宁倒是极少见的。因为司军超一双老寒腿,却是半点也受不得凉的。所以特地在这屋子里装上了地龙。 徐向奇一进门,便径自脱去了身上的狐裘大袍,显然是很熟悉这屋子里状况。 外头寒风料峭,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一门之隔,恍如两个世界一般。 看着书房的小茶几上摆着几碟小菜和酒壶,徐向奇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东亭,好意趣啊!这样时节,三五知己好友相聚,饮上几杯温酒,不亦快哉?”
司军超提起酒壶,给徐向奇倒了一杯,倒不是什么廉价的绿蚁酒,而是价值昂贵的殷红葡萄酒,这酒千里迢迢自西域而来,运到江南,却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了。 “我倒也想如此,可现在咱们的首辅,不让咱们消停啊!”
司军超叹了一口气,道:“今天两江来的通报,你看了吧?”
“他去两江,我就知道没好事!”
徐向奇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安生下来了,这是成心不想让大家好好地猫这个冬了。那位首辅,给我下了命令,让我马上筹集赏银发往前线,好给士兵们发赏钱。用不了多久就要过年了,这时节,那里有多余的钱?”
“年轻人,就是生猛!”
抿了一口酒,司军超轻轻地按揉着膝关节,道:“这样的天气,还能满地巡视,还能上战场抚恤士卒,我可是听说,他亲自去了下邑。”
“堂堂首辅,不务正业!”
徐向奇不屑地道。 “可是听说,那些大头兵们可是很买帐啊!一番操作下来,首辅在士兵们之中的威望,却是又上涨了一截。”
徐向奇挟了一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笑道:“这家伙又何还来这一出?谁不知道现在官家唯他之命是从,他再闹这些,也不怕别人说他邀买人心,图谋不轨?”
“这么做,恰恰是显得他心底无私天地宽!”
司军超淡淡地道:“话分两面,就看怎么说。”
“在这方面,我们可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徐向奇道:“西南是他的天下,可这江南,却是我们说了算。士林清议,他有几个人,我们有多少人?”
看着徐向奇,司军超道:“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而且这一战,赢得干净利落,歼敌数万,连黄海都被魏瘸子给活捉了。露布捷报传来,满城欢声雷动啊!”
“下里巴人,除了喝彩还知道什么!”
徐向前冷笑道:“要是他们知道这场仗打赢了之后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司军超呵呵一笑:“下邑一打下来,大军便要直逼商丘、宋城,黄淳手里实力有限,遭此重大打击,只怕守不住商丘、宋城,魏瘸子恐怕会直逼开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怕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徐向奇道:“曲珍岂会容忍开封受到威胁?辽人又岂会坐视开封被我们拿下?”
“所以,首辅必然会向前线大规模调兵!”
司军超道。“这才是他发动这次进攻的真实目的吧!”
“东亭你的意思是?”
徐向奇沉吟道。 “这一次,如果我们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便又会从云贵、两广之地调他的嫡系部队。”
司军超道:“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阻止了他将更多的嫡系军队调出云贵两广啊,岂能让他得逞?”
“东亭是说,答应他的调兵请求,但调上去的是我们的兵马?”
徐向奇道。 “正是!”
司军超将一片凉抖羊肉塞进嘴里,咀嚼着道:“他要多少,我们便给他多少。”
“可是东亭,咱们江南的兵马,多年不战,战力堪忧,真上了前线,只怕会误事?你别看那些人一个个嚷得凶,胸脯拍得啪啪响,可你真要让他们去与敌人对阵,只怕没几个能顶事的!”
徐向奇担忧地道。 “正要汰劣存优!”
司军超皱起了眉头:“眼下这局面,军队的重要性只怕会越来越重要。萧二郎为什么在你我面前如此傲骄,不就是因为襄阳是他的嫡系,徐州也是他的嫡系吗?如果我们的人在军事之上撑不起一片天来,那么我们在朝堂之上说话,就天生要矮他一截。”
徐向奇点了点头:“话是如此说,可派上去的人伤亡过大,或者说是误了大局?丢了徐州?”
“那就是前线指挥的问题了!”
司军超阴阴地笑了起来:“正好可以拿这个来问罪东部行辕行军总管高迎祥。这个人是大理前首辅,或者说是大理前皇帝的长子,是被萧二郎灭了国的,说他心怀怨愤,故意坑害我大宋军兵,想来也是容易让人相信的。至于徐州,我倒不认为会丢,那可是高迎祥的东部行辕所在地,所以,即便前线吃了败仗,只要徐州不丢,那也还是可以挽救的。而且你觉得就任曲珍、刘豫这两块料,真能跨过淮河,跨过长江?做梦!便是辽人,也不过是在北边能仗着马快箭准欺侮我们,真到了南方,这密如蛛网的水系,便能让他们寸步难行。”
徐向奇大笑着拍手道:“东亭如此一说,我便放心了,还是你看事全面,谋划周全,定次不管怎么着,都是我们得利。真要如此的话,那我们可还得好好想一想,咱们的夹袋之中,谁能接替高迎祥出任东部行辕总管这个位置!”
“正是如此。”
司军超道:“这一次答应萧二郎的要求,便可一箭双雕。其一,可以让我们手中的军队经历一些战事,从而提高战斗力,不让萧二郎一家独大。二来,真要是能成功扳倒高迎祥,那么我们便有机会掌控徐州这个要地。如此便能与萧二郎分庭抗礼了。”
“这事儿,只怕还要吕文焕点头!”
“吕文焕一向主张北伐。所以我们全力支持派兵,他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从中作梗呢?”
司军超道。 “那好,回头我便去安排钱粮一事。”
徐向奇道。 “非也非也!”
司军超道:“钱粮一事,却是不用着急。朝廷现在手里没钱嘛!”
徐向奇不解地看着司军超。 “没钱,怎么派军?”
“向江南诸地的商户、乡绅、官员们筹饷!”
司军超道:“首辅的要求,我们一定替他办到,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没钱没粮,我们想办法给他弄钱和粮!一定让他心满意足。”
徐向奇眨巴了一下眼睛,终是想明白了过来,冲着司军超竖起了大拇指。 “这可是一箭三雕了!可是东亭,有一件事,我们得小心,江南诸地,本来就不思战,不愿战,我们一旦征兵发往前线,只怕地方之上会生事,现在萧二郎不在江宁,这责任,可就落在我们头上了。”
“那又如何?根子还是在首辅那里吗?谁不知道,江宁朝廷是首辅说了算,我们只能算是一些点缀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执行首辅的命令,真出了事儿,也需得首辅来解决。”
“也是!”
徐向奇笑了起来,举起杯子,道:“解钤还需系铃人嘛!这次却看看首辅的手段。都说首辅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我等正好近距离观摩一番,也好生学习学习。”
一群兵油子上了战场会怎么样? 民间因为筹饷出了乱子怎么办? 前线要是打了败仗怎么办? 这些便是他们故意出给首辅萧诚的难题。 至于萧诚如果在答题的时候出了问题,整个大局崩坏,他们是懒得去想后果的。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看不起曲珍、刘豫之流。 翌日,朝议。 皇宫是征用了原江宁府知府衙门。 作为知府的驻地,原本的衙门算得上是富丽堂皇宽敞之极,但作为皇宫,立时便显得逼仄了。 除了一些极其重要的部门设在这里之外,其它的衙门,现在都得另寻地方办公。 原本司军超、徐向奇等人是想要征用左右一些房舍来进行扩建的,却被萧诚直接给否了。 理由很简单。 这里只是官家的临时驻地,咱们的目标是北伐,是打回开封去,是回到东京城。 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大费钱粮修些宫殿干什么? 不如将钱粮省下来,多募一个兵,多打造一柄刀,一支长矛,一支羽箭,便又替北伐的胜利增添了些许胜算。 在如此政治正确的口号之下,修宫殿的提议,立时便偃旗息鼓。 别看江南派系的官员们,一点儿也不想打仗,一点儿也不想打到北方去,但这话,只能闷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去,谁敢说出来,那肯定就是会遭到口诛笔伐的。 有些事,能做,却绝不能说,也绝不能承认。 赵安还只有十二岁,平素上殿,也就是做个样子,坐在那里听着众大臣议事,吵架,最后投票,然后等到结果出来之后,说一声准,就算完事。 以前都是萧诚站在他前面拿主意, 现在萧诚不在,便是次辅司军超主持大局。 第一件事,第一批发遣两万禁军,五万厢军往徐州,没有任何争议的便通过了。 第二件事,朝廷现在钱粮不足,再不加饷加赋的情况之下,可向商户、乡绅以及百姓要求乐捐以弥补费用不足却是引起了大家的争议。 而让人惊讶的是,所对要求百姓乐捐的,是公认的首辅萧诚一派,而坚持要乐捐的,却是江南本土派。 最后,在次辅司军超当朝宣布他将乐捐一万贯钱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这项决议,也被表决通过。 至于像岑重,李格等人,只有保留意见。 别看岑重,李格都是手握大权,但在廷议需要表决的时候,也只有一票。 而拥有投票权的,可是所有侍制以上高官。 当像吕文焕、张振、韩端这些中间派都同意的时候,他们的意见,便无足轻重了。 除非萧诚在朝。 萧诚反对的,一般张振、韩端包括吏部尚书成绍,都会唯萧诚之命是从。 可谁让现在萧诚还在徐州呢? 而且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又不是加饷加赋,只不过是乐捐嘛,有钱的多捐,没钱的少捐,还不都是为了国家大事,为了北伐大业,大家不都得出把子力气嘛! 想法很是美好,可是,像张振、韩端这些北方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南方人想不想北伐?或者说,他们愿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利益支持北伐! “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回到后头的小官家赵安有些莫名,跟岑夫子说了今天朝堂上的事情。 岑夫子哈哈一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小九九,官家,你只管看着,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事,最终只会落得一场空。”
“您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他们在算计你的老师,不过萧二郎若是这般容易被算计,他能走到今天?”
岑夫子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