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博很勇猛。 马上功夫,单打独斗,只怕战场之上很难找到与他能够相匹敌的人物。 可又有什么用呢? 挡得住一个,挡得住十个吗?勉强捱过了十个人的攻击,后头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冲锋的战马的洪流。 被卷入这股洪流之中,除了死,再无其它路可走。 萧博不见了。 他的战马茫然地转了两个圈子,然后跟着其余的马儿跑了起来。 在骑兵洪流之中,这样的空马不少。 在战后,他们会成为胜利者的战利品。 围攻黄淳的兵马,在与黄淳苦苦争斗了大半日之后,再遇上这样的骑兵洪流,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呢? 军官率先逃跑,大部分军官都有马,所以在看到岳腾大股骑兵来袭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便上马逃了。 步卒们一哄而散,这个时候,有经验的老兵们知道,可千万不能聚在一起。 还想保持建制什么的,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就是取死之道。 谁的旗帜还扬着,那里还有一大团有组织有纪律的步卒,绝对会在第一时间遭到骑兵的凶猛冲击。 相反,你跑得满山遍野,你跑得丢盔弃甲,骑兵反而不会在第一时间理会你。 这是活命之道。 即便是在最后仍然被骑兵们兜住了,抱头往地上一蹲,投降就是。 杀俘这种事情,虽然有,但还是不多的。 更何况,两年前,大家都还是大宋军队呢,怎么也有几分香火情在。 两万余赵军被魏武、岳腾率骑兵一冲,基本上没有作多少抵抗便崩溃了,当骑兵们开始呼啸着满地追撵那些乱窜的溃兵,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俘虏的时候,魏武与岳腾,却是走上了那个小小的山丘。 黄淳抱着黄海,坐在士兵们中间。 仅剩下的几百士卒,大都力竭,此刻敌人溃散,逃出了一条性命,放松之下,绝大部分都是瘫倒在地上,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般,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着。 三千精锐,十不存一。 即便是魏武岳腾都不屑于黄淳为人,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说,黄淳的这支军队,拼起命来还真不是盖的。 这个人治军的手段,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岳腾连连摇头,对魏武道:“当初东京城中,可还有二十万守军,只要有一半能表现出这个战斗力,辽人怎么可能轻易破城?”
魏武冷笑:“兵,当然是不差的,可是当上官坏透了的时候,又能怎样呢?只可惜了这些士兵,没有倒在与外敌作战,保家卫国的战场之上,最后却死于一场内讧。”
两人站到了黄淳的跟前。 黄淳抬眼看向二人。 两眼通红,神情萎糜,胸前还插着一支破甲箭,看着血不断地顺着箭竿流出来,就知道这一箭伤得不清。 “叫医师过来!”
魏武回头对亲兵道。 “小海死了!”
黄淳声音嘶哑,瞪视着魏武。“你们来得太晚了。”
魏武扁了扁嘴,道:“没办法,我下邑城中兵力不足,我在等待岳兄弟的天鹰军。只有岳兄到了,我才有能力来援助你们。”
岳腾扶刀冷冷地道:“上得战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活着,是命硬,荣华富贵便等都会你,死了,便是背风,有什么好说的。”
“小海死了,我这些年努力打造的三千子弟兵也没有了,看我这个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这一下,萧二郎该放心了吧?”
黄淳苦笑道:“我也不求别的,只求你们能够兑现你们当初的承诺,让我的家人,能够去南方,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当一个农夫。”
魏武笑道:“我们向来一诺千金,说了,就会办到,黄淳,协助我们拿下商丘、宋城,你的这些要求,都会被满足。”
“好!”
黄淳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竟然把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长子的尸体扔在了一边。“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我们快点去把这些事情办好。”
商丘,宋城,这两年,本来就一直是黄淳的势力范围。 眼下,数万赵军崩溃,宋国大军兵临城下,早就已经两股战战,当黄淳归来号令大家投降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费什么口舌,这些地方便一一大开城门,向宋军投降。 商丘的府库基本上空空如也,但黄家的私库敞开在魏武等人面前的时候,即便魏武这些年来也算是见多识广,仍然被惊着了。 “老夫积年所得,都在这里了!”
黄淳受伤颇重,很是虚弱,此刻看到这偌大的家产都要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眼中不免极是不舍。 不过这是买命钱,由不得他不给。 就像他在小山丘上苦苦支撑而援军迟迟不至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所以他现在的要求已经很低,能够让自家人活下去就可以了。 只要人活着,总有翻本的机会,这一辈人不行,下一辈人也许便有了机会。 毕竟他黄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子孙后代,绝不会甘愿一直沉沦的。 “你这两年,只怕是把商丘、宋城两地的天都高了三尺吧!”
魏武连连摇头。 上一次他兵临过商丘,这一次卷土重来,时间只不过是隔了几个月而已,但一路之上,总是觉得又清冷了不少,上一次看到过的一些村子,这一次来,居然已经变成了断垣残壁了。 “来人,登记造册!”
跟随魏武一齐来接收战利品的白羽军后勤军温勤已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管这些钱黄淳是从那里弄来的,但现在都成了白羽军的战利品,士兵们的抚恤有着落了,奖赏都有着落了。这些东西朝廷虽然也承诺发,但朝廷的奖赏下来,总是有个时间差的,这难免会让士兵们失望。 要是自家有钱,便可以先行发放,然后给朝廷报帐就可以了。 如此,士兵们士气高昂,有了接着去战斗的欲望和勇气,而朝廷,也免了一些运送奖赏的辛苦,帐来帐往,总是要轻松得多。 至于来弄点小黑帐这样的事情嘛,做是当然可以做的,但绝对不能太过于贪婪。 军中的军法官说起来是管军纪的,但谁不知道他们要么是知秋院出来的,要么便是皇城司的下属呢? 所以,瞒是不需要瞒的。 只要不过分,上头便也不会追究。 或许上头更在乎的,是你瞒而不是你贪。 再说了,这也不能算是贪污吧。 “给黄淳留五千贯吧!”
看着脸色惨然的黄淳,魏武突然挥了挥手,对温勤道。 “啊?”
温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接着,却又有些明白了。 这个人,刚刚死了长子,而他自己,看那伤势,只怕也是活不长久了。接下来,他要去江宁,向官家请罪,不过他这伤,能不能活着到江宁都是问题。 而他自己,大概是绝不想活着到江宁的。 这五千贯,便是给他家人的安家费了。 好歹,也是他作为主力,击垮了萧博,而这仓库之中的巨额财产,也是人家辛辛苦苦一点点聚敛起来的。 他搜刮了地皮,坑苦了百姓,接下来,宋军只要从这些钱财之中拿出来部分来安置百姓,帮着本地的百姓重建家园,赈济救灾,开春之后再弄一些种子农具牲畜帮着春耕,轻轻松松就能博得老百姓的好感,并得出一个结论:大宋好,赵国坏。 人心,就是这么收揽过来的。 这些东西,像后勤官温勤这样的,可是在培训的时候,便得到过上司的耳提面命。 而且以后他温勤,说不定很快就会从军队转任地方官。 如今的新宋与过去可完全不一样了。 过去大宋的文官,极度鄙视武夫,文官拿捏武官的事情,浩如苍海,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可如今,文人要是不在军中去过一圈,却是很难得到升迁的。 这一点,在朝廷高层还不明显,但在中下层,已经是愈来愈清楚的。 就像现在的六科给事中罗信,本来就是一个读书人,一直在首辅跟前出谋画策,可要担任这个官职之前,却仍然是出使西北,进而说降颖州,随之参与策划了这一次大战役,这才得到这个职位。而这些功劳,无一例外,都是武勋。 而这个位子,可是大家争斗的重点。 不少朝廷大佬们都想把持这个要害之地,但他们推出来的那些有名望的读书人,在罗信的面前,不值一提。 因为现在,不是过往了。 没有军功,你啥也不是。 那怕就算是为军队筹措粮饷也可以啊! 想靠一篇好文章,或者在士林之中的名望就获得官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温勤,也是一个读书人。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他才参加了军队,成为了一名后勤官。 而军中的后勤官,是最容易就地转化为亲民官的。 或者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接到新的任命,成为这商丘、抑或是宋城的知州或是刺史。 这一转身,便是五品红袍了。 “遵命,黄淳,你还不谢谢魏将军吗?”
温勤笑看黄淳。 黄淳五味杂陈。 别人把他的钱当成恩典赏给他,他还得高高兴兴地感谢人家,这滋味,委实不好受。 可是如果能就此让家人安稳下来,却也算是值得了。 “黄淳,你也不要觉得亏了!”
魏武淡淡地道:“你如果活得时间足够长的话,你会看到那些上了奸贼榜的人的下场,像曲珍这样的,即便最后想投降也不会得到应允的。而且他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南阳一丢,我大宋中部行辕便已经完全握有了战略优势,现今商丘宋城距离工封近在咫尺,陕西路上,西军腾出手来,也不会让他好过,曲珍距离授首之日,已是不远了。而受他所累,曲氏一族,只怕无人能够活命。首辅仁慈,纵然不愿诛连,但他这一族,却必然是活不了的。与之相比,你,就是幸运者了。”
黄淳无言以对,抱拳为礼,唯唯退下。 这一场绵延千里战场的大战,至此,终于完全落下了帷幕。 徐州战线,耶律大树战死,三千辽军全军覆灭,高迎祥更是趁着齐军撤军之机,与微山湖之中的水匪钟无凭勾结,又夺了沛县,将触角探到了齐军境内深处。 下邑一战,赵国国相萧博指挥的数万赵军,几乎全军覆灭,能逃回开封的仅仅三成。黄淳反水,商丘、宋城丢失。 而更严重的是,赵军丢掉了南阳。失去了南阳这道屏障之后,宋军中部行辕的大军,便可以驻军南阳,同是以南阳盆地为后勤基础,不断地前出作战。 可以说,赵国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已经绝对抵挡得住宋人的攻击。 萧诚的整个战略计划,在大幕落下的时候,终于让人看到了全貌。 一环套着一环,从最开始的一些不起眼的小目标,到最终整个战略大目标的达成,让人眼花缭乱,目不遐接。 但等人明白过来之后,却又一切都显得太晚,回天乏术了。 就像现在坐在大名府中的大辽镇南王耶律珍一样,楞楞地看着地图,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果然还是萧二郎啊!”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耶律珍长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这一局棋,自己大败亏输。 而且输得让自己口服心服。 齐国局势,还可支撑,但赵国,却必须要直接插手了,否则,接下来宋军一出手,只怕他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这个傀儡,还是要撑住。 必须让他缓过这口气来, 否则怎么让他们再去消磨南方新守朝廷的力量呢! 还有那个刘豫,这一次跑得倒是很快,不过光跑怎么行呢?封你为王,难不成是让你享福的吗?耶律大树是个不成气的,接下来,得派一个得力的人去齐国。 还有,齐国境内,土匪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这一次如果不是微山湖的那个钟无凭反水,刘豫就不会败得这么快。 剿匪,也是齐国境内的当务之急。 “来人!”
他拍了拍手召进来一名官员。 这些事情,必须马上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