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双手扶在膝盖之上,微微蹲曲,眼睛却是看着前面一个老农手里拿着的钉耙,一耙下去,一掀一拖,黄色的藤子下面的沙土便裂了开来,几个红色的果茎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中,老农弯下腰,揪住藤子,用力一扯,一大串红色的大大小小的果茎便悬在了空中。最大的那一个,起码也有一斤来重,最小的,却只有手指头粗细。 “里正,这一株,起码有三斤来重,如果每一株都是这样的话,这一亩地,过千斤,绝对很轻松!”
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种了一辈子田了,还从来没有什么作物的亩产量能过千斤。 关键的是,这东西,可以作为主食啊! 活了大几十年的老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楞着干什么,挖!”
周洪一挥手,兴奋地冲着周围站着的一帮青壮吼道。“开春的时候让你们种,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愿意种,现在后悔了吧?”
“也说不上后悔!”
一个后生笑道:“里正,这些地是公田呢,说起来不也有我一份儿!”
“就显得你聪明!”
周洪给了他一个大兜比,“多下些力气,年纪轻轻的,让老人家们冲在前头,像什么话!”
“好勒!”
年轻人兴奋地挥舞着锄头飞快地刨了起来。 女人和孩子们则跟在他们的身后,蹲在地上,快乐地将刨出来的红薯剥去泥巴,装在筐子里。有人趁机捡些指头粗细的在手里搓一搓,塞进孩子的嘴里,周洪也只当看不见。 孩子可以,大人可不行。 那个大人敢往嘴里塞,周洪就敢撕着他的嘴让他吐出来。 这是公产。 每一文公产,都是有去处的。 他周洪这个里正在县里头一份,就是因为他当初力排众议地搞起了公田,建立了公产,现在下辖的七八个村子不管是修路还是修渠抑或是学堂啥的,公产所得,全都能覆盖。 便是在县令跟前,他周洪也是有面子的。 别的里正经常被县令吼甚至揍,他周洪去了县衙,却是有一把椅子的。 县令年轻,脾气也火爆,但对周洪却一向是尊敬的。 大致一亩地挖完了,周洪目测了一下,超过一千斤那是绰绰有余的。 新作物出来的时候,他力排众议,将所辖七八个村子里的公田,拿了一半出来种植土豆和红薯,如今看来,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要获得大丰收了。 四月份土豆的收获,已经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而现在的红薯,则会为这一次试种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明年,不需要动员,大家也会抢着种了。 如今土豆与红薯的价格,可当真是非常喜人的。 这一波收获,周洪觉得他又能抽出一笔钱来,把连通几个村子的道路好生地整修一番。 特别是几处河沟,一定要造坚固耐用的石桥。 一个月前几场大雨,这些平时看不出来什么的河沟突然发威,吞噬了好几条人的性命,这让周洪痛心不已。 耳边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周洪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驰道之上,十数骑飞奔而来。 这些天来,一直都不停地有兵马往前面运动,一辆辆的大车,几乎都没怎么停歇过,每天怎么也会有个几十辆路过这里。 以周洪的经验,估计是要打仗了。 过去的经历让周洪对战争很是厌烦,曾经的惨痛往事,让周洪每每想起,还是浑身战栗不已。 他是属于运气很好的那一拨,不但逃得了性命,最后还混出了一个人样子。 但还有更多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犹记得那个逃亡的夜晚,不时有人倒在了身边,身后嗖嗖的羽箭之声,便如同追命的阎罗,时不时就会带走几条性命。 都是那该死的辽国。 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偏偏地又要挑起事端呢! 想起江宁周报之上说的话,周洪现在觉得很有道理了。 那就是辽国不灭,咱们大宋就永远不得安稳。 那些不事生产,只晓得抢劫的家伙,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 现在自家又过得好了,这些辽人便又想来夺走自己幸福的生活了。 这真是一件让人愤恨的事情。 出乎周洪意料之外的是,快马奔驰的骑兵,突然减慢了速度,等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周洪!”
马上一名将领大笑道:“是你吗?”
看着那将领,周洪也是愕然半晌,这不是张任吗?一晃一年多没有见了,看他身上的袍服,竟然又升官了,现在已比是副指挥使了。 “张将军!你这是……” 张任翻身下马,道:“前段时间有公务回了一趟襄阳,其实也是打这里过的,本来是想去见见你,可是呀公务紧急,不敢耽搁,大将军召开会议,迟到了,那是要掉脑壳的!倒是不想回来竟然碰上了你。”
“这就是张将军您与我们这里解不开的缘份呢!”
周洪笑着道:“张将军,既然遇上了,那今天周某人一定要做个东,请将军吃顿家常便饭。”
“好,便吃上一顿饭,不过周洪,我们这一行人可都是大肚汉,你可不要怪我们吃得多。”
张任笑道:“而且,还不能吃得差罗,有要酒有肉才行。”
“这个自然!”
周洪笑道:“周某人也算是薄有家产的人,如果没有老什长以及张将军这样的人在前头奋战保护我们,我们说不准便又要逃难,一点吃食还要吝啬,可就不当人子了。”
“好,周洪你一直是个爽快人!”
张任回顾左右道:“兄弟们,我的军旅生涯啊,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的岳父就战死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的毛家岗,整整一个什,就活下来了我一个。”
“老什长有你这个的女婿,必然也是含笑九泉的!”
周洪赶紧安慰道,想起当年的老什长,他心里也还是很感慨的。 那可是一个老庄稼把式,当年驻扎在这里的时候,可没有少帮他们的忙。 那个时候的张任张副指挥使还文绉绉的呢,干农活那简直是没眼看,但却能读江宁周报给大家听,还教会了周洪认一些简单的字,村子里的娃娃也跟着他得益不少。 不过现在看起来,张任身上的那些文气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倒是让人敬畏的彪悍气息了。 周洪在这里毫无疑问是最富有的家庭。 周家不仅在这里有土地,周洪本身还是里正,这在萧诚的政改之中,可是拿朝廷俸禄的,而在大宋,只要你进入到了这个体系之中,俸禄还是相当可观的。当然,周家之所以富,却是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婆。 她老婆做的鱼酱,当年不知为何就一下子对了首辅萧诚的味儿,有了首辅的加持,周家的鱼酱一下子便成了名品,市面之上很难买到。而周洪的婆娘也极为聪明,就是不肯招更多的人扩大生产。 当然,也有很多其它牌子的鱼酱出来,但周家的鱼酱,却稳稳地占据着最尖端的市场。他们卖一罐,别人卖几十罐也没有那么高的利润。 张任看着那依山傍水的庄子,禁不住失笑,几年之前,周洪还是一个难民呢! 而在庄子的周边,一幢幢的土胚瓦房排列的整整齐齐,当年他们在这里驻扎的时候,还是茅草房,现在可都是大变了模样。 看着张任有些感慨地打量着整个村子,周洪道:“都是官家、首辅的仁政啊!现在大家可都是满心干劲往前冲啊!想想都跟梦一样呢,从几年前的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迹,到现在我们衣食无忧,过上了如此富裕的生活,张将军,不瞒你说,只要朝廷需要,周某愿意捐尽家产抗击辽人。因为周某人相信,只要打败了辽国人,我现在这点家产,用不了几年功夫,便能赚回来,而且赚得更多。”
“你这家伙,从来不肯做亏本生意的!”
张任失笑道:“不过据我所知,你想捐家产这个念头,肯定是不会得到首辅的支持的。”
“为何?我是真心想让朝廷有更多的银钱,打造更多的武器来卫国,保家。”
周洪激昂地道。 “听说朝廷之中还是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想法的,想鼓励天下乐捐,募集更多的钱来应对这场战争,但首辅否了!”
张任道。 “这是什么道理?”
周洪愕然,不过出于对首辅萧诚的毫无底线的尊崇,又觉得肯定是有首辅的道理的。 “首辅说,大家都缴税了。”
张任一摊手道。 “啊?”
周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张任一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很惊讶,用首辅的话来说,大宋的子民已经向朝廷缴了赋税,服了徭役,那么,朝廷便需要在百姓受到威胁的时候去保护他们。这是朝廷应尽的义务,怎么能再向大家收钱呢?”
“我是自愿的!”
“说是这么说。”
张任道:“但这个口子一开,只怕许多不自愿的人,也会被迫自愿呢!那不免又会让百姓遭殃了。”
“这也是首辅的意思?”
“我听大将军转述首辅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吧!”
张任道:“反正呢,朝廷不到山穷水尽是不会找你们的,当然,如果你真想做些善事,倒也可以捐些钱给鳏寡院、抚孤院、医馆、学堂,这也是为朝廷分忧呢!”
“这我倒是年年都捐的。”
“这便行了!”
两人走进庄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眼的金黄。 十几张竹编的席子上,尽是一个个晒得金黄的小丸子模样的东西。 张任蹲下来,抓了一把,拿在手里,叮当作响,硬得跟石头一样。 “这是啥?”
“土豆!”
周洪道。 “我怎么认不得土豆了?”
张任很难相信眼前这些金黄的东西,能跟土豆扯上关系。 “四月分收了土豆,除了大个之外,还有很多这样的小土豆,开始是准备煮熟了喂猪的,不过偶然的一个机会,发现这些煮熟的小土豆暴晒之后,便变成了这样的东西。”
周洪笑道:“张将军,您能看出什么蹊跷来?”
张任沉吟道:“别的看不出来,但这玩意儿,一定能放很多年!”
周洪一拍大腿:“对啊,就是这样啊。在我看来,放在干燥的地方,这土豆便是放上多年也不会坏。丰年伫存,一旦年辰不好,这拿出来,可就变成好东西了。”
“的确如此,这法子,你跟上官禀报没有?”
“跟县令说了。”
周洪道。“张将军,这东西吃起来,味道也是很不错的。”
一上一下地抛着叮当作响的小土豆,张任有些怀疑地看着对方。 “用水发上一晚,他便软了,如果将其和腊蹄子一起煮,那味道可就绝了。泡发的小土豆,能将腊蹄子的风味尽数吸收到内里去,咬上一口,啧啧,味道绝了,比新鲜的土豆炖猪蹄子味道要更长。”
“你这家伙,说得我的口水都下来了!”
张任笑道:“那今天就吃它?”
“刚好昨天我发了一盆!”
周洪道,“不过这时节的腊蹄子,因为天气的原因,风味要差了少许。我用腊蹄子做一锅,再用新鲜的鸡鸭之类的做一锅。”
“你看着安排!”
张任笑道:“还有什么新花样?”
“倒也还有!”
周洪带张任走到一间屋子里,拉开一个口袋,看着里头薄薄的亮晶晶的片状玩意儿:“张将军,这也是土豆。”
“这也是?”
“对啊!”
周洪道:“这是大一些的土豆,我把他切成薄片,煮熟,然后再晒,原本以为也会晒成那种金黄色,不成想,却是这样的半透明的土豆片,这土豆片啊,也好保存,用油一炸,别提多酥多香了!”
“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多招数来?”
张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看来你能发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周洪哈哈一笑:“我就是想,既然首辅号召大家都种这东西,即便这头两年因为疑虑,种的人不多,但往后肯定就会多起来。想要赚更多的钱呢,就得再次加工。就像我家的渔酱一样,原材料都是普通的东西,但过手深加工了一次,其价值便飞速上升。张将军,我觉得这道理,其实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