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设下的陷阱,本来是想抓狼的。 不成想,来得是老虎。 结果便是,不但丢掉了诱饵,连陷阱也被老虎给撕得支离破碎了。 这一战,当真是把河南豪强周曙光给打得胆寒了。 现在的宋军,与他映象之中的宋军,完全是天壤之别。 早前老是听说江宁新宋的军队厉害,也看到了曲珍的大军被对手打得满地找牙,但没有亲自面对过,这种体会终是不足。 而且他一向认为,自己家的私兵,比起曲珍的军队那可要强多了。 周家的私兵,以氏族为根本,以家庭为单位,父带子,兄连弟,上了战场,那是真拼命的。 但再拼命的军队,碰到了有代差的武器装备,碰上了战斗信念比他们更要强的新宋军队的时候,一样的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攀附上耶律成材之后,聚集起来的一万余军队,一战之后便散了一半。 散去的一半中,大概是死了一半,又跑了一半。 所有人都以为辽国是大腿,抱上了辽国的大腿,后半辈子大概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一仗下来,大家突然发现,辽国的对手,那个一向被大家鄙视的偏居南方的江宁新宋那双大脚丫子,一向可以轻易踹死人呢! 这马上就要打雍丘了,看这模样,只怕真去了,也是送死。 不少人当即便逃了。 虽然接下来很可能要面对辽人的追捕,能跑脱的可能性也不大,但终归是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呢! 不是说大股辽人要在入冬黄河封冻之后才会大规模地南来吗?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供自己躲藏。 活一天,且算一天吧! 方圆终于力竭,双腿一软,一个嘴啃泥栽在了地上,脑袋嗑在了地上,两颗门牙立时便与他告别了。 在他的背上,背着他的老大,曾经的马匪头子胡非,此刻却是如同一个血葫芦一般。 胸腔里如同火一般地在烧着,方圆张大嘴,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一般。 气儿稍稍喘匀了一些,他这才把身体往旁边一歪,把胡非搁在了一边。 胡非身上胡乱地裹着一些布条,布条都变成了黑紫色的,都已经没有鲜血渗出来了,看看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或许血也差不多流干了吧! “老大,老大!”
方圆用力拍着胡非的脸。 胡非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方圆。 “我要死了!”
胡非道。 “老大,咱们当马匪的,命硬着呢!”
方圆道。 胡非摇头:“被那个张任在肚子上拉了一刀,肠子都出来了,活不成啦!你小子运气好!”
看着胡非的模样,方圆忍不住流下泪来。 “老大,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会杀了那个张任的!”
“别说这些屁话了!”
胡非摇头道:“老子是马匪,早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方圆,难得你今天还能记得背上我逃命!”
“当初要是没有老大你,我早就死了,我当然要带着你一起跑,可惜马儿都死了。”
“你是个好小子!”
胡非道:“会有好报的,别再当马匪了,也别再打仗了,找个地方,好好活着。”
“那里都打仗!”
方圆摇头道:“我要是不当兵,便会与那些老百姓一样,那会死得更惨呢!”
“去南方,那边不是这个样子的。”
胡非强撑着精神道。 “可我们是南边的仇人,去了也会死的!”
“傻子,我们算个屁啊,谁会记得我们是谁?你换身衣裳,改个名字,逃到南边去。今天不是便有很多人到了南边去了吗?这兵慌马乱的,谁认识谁啊?你只说自己也是逃难的人,不就成了!”
“老大,你是说,南方会打赢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南方肯出兵来救这些罪囚,那至少代表着他们的官府,比北边的官府,要更把老百姓当人看。你过去了,别再玩刀子,也别再玩马,就老老实实地当个老百姓,种地,肯定能活下来的。”
“老大,我们一起去吧!”
“我要死了!跟你去不成了!”
胡非的身体一抽一抽的,两眼瞪得老大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早该这样的,只可惜我贪心了,不想当个农夫,只想着凭刀子过得更舒服,终究是死路一条啊!”
胡非死了。 纵横河南河北两地的马匪头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挖了一个坑埋下了这个悍匪,方圆扔掉了身上所有一切能代表他过去身份的东西,连衣服都脱掉,扒下了一个死在路边的人衣服换上,这才迈步往南边而去。 自从被老大救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很听老大的话。 所以老大临死之前所做的安排,他也决定照做,去南方,争取以后当一个本本分分的农夫。 靳潢站在雍丘县城的大门口,叉手齐眉,恭迎着出征大军的归来。 昨天,那些被解救回来的百姓已经进了城。 为了安置这些人,靳潢一夜没有睡,好不容易忙完了,便又立刻来到了城门口。 伏击,战斗,追杀,然后打扫战场,最后好生休息了一番这才施施然回到雍丘的张任,远远地便看到了靳潢。 三员得胜归来的武将对视一眼,都是会意地大笑起来。 纵身下马,张任大步走到了靳潢的面前,道:“靳县令,因为你一句话,我两百余袍泽战死沙场,五百余人受伤。”
靳潢直起身子:“但您为大宋、为官家、为首辅赢得了人心,让北方所有沦陷区的大宋百姓,知道我们大宋绝不会置他们于不顾,一定会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如此,当我大军北伐收复故土的时候,沦陷区的百姓,必然会群起响应我们。而战死的英雄英灵不灭,将会得到百姓们永远的祭祀。”
“但愿如你所言!”
张任点了点头:“靳县令,接下来,就得马上组织百姓撤退了。”
“时间应当还很充裕吧?”
“对我们来说,不充裕了!”
张任道:“耶律成材出身卑微,得辽国承天皇太后简拔于罪民之中,此人骁勇善战,而且极爱脸面。这一次我们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你觉得他会呆在东京无动于衷?要知道,在其他方向上,辽国将领们可没有受到这样的打击。”
“他会提前进兵?”
靳潢惊道。 “必然,所以靳县令,你必须马上有所行动了。”
张任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雍丘这两年发展不错,老百姓们都有了不少的家当,金银细软可以搬走,牛羊牲畜可以赶走,可是房子这类东西呢?只怕让他们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任忠道:“故土难离啊。在家事事好,出门处处难,更何况这是去逃难呢!”
“没办法的事情。”
靳潢叹息道:“不走就是一个死,我想那些救回来的百姓,会现身说法,给本地百姓好好地说道说道敌人的残忍的。”
“他们也是应该为我们做些事情!”
吴征道。 “这些人在雍丘多有亲朋好友,当能帮上我不少的忙!指挥使,靳某还有一事相求!”
“大牲口,马车?”
张任截口道。 “正是!”
靳潢道:“所有的大牲口,马车,我都要,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百姓撤走。然后,我会带着我雍丘的团练回来,助指挥使一臂之力。”
“不必!”
张任立时断然拒绝。 “我是雍丘县令,守土有责!哪怕是朝廷的命令不许守,我也想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靳潢道。 “靳县令,你又忘了首辅的话了!”
张任道:“土地,城池,都是死物,人,才是值得我们去珍惜的。雍丘百姓在哪里,你这个县令就应该在哪里!靳县令,接下来你的事情,只怕比你在雍丘之时要多出不知多少倍,如何让这些雍丘百姓在撤退之后仍然有序、不乱,这才是你应该做的。这个时间不知道会有多久,也许是一年、两年,甚至于更长。”
“这么久吗?”
靳潢脸色有些黯然。 “谁知道呢?也许时间很短,一两个月就完事了!”
张任一摊手:“但跟我们打仗一样,未虑胜,先虑败,总得先把事情往最坏了考虑,才不致于真有事的时候,手忙脚乱吧!”
“受教了!”
靳潢躬身道:“那靳某这便告辞了。”
“靳县令,我部几百受伤的士卒,烦请你一并帮我们撤退后方去休养。”
吴征拱手道:“请照顾好他们。”
“必不负所托!”
东京城,宋王府之中,赵琐居中而坐,左边坐着赵王曲珍,右边则坐着耶律楚材。 看这座位,自然是赵琐为首,曲珍第二,耶律楚材只能排第三。 但是个人都知道,真正握有实权的,是耶律楚材。 所以在陈留大败而归的周曙光,是跪在耶律楚材的面前的。 耶律楚材手里拿着一柄四眼铳仔细地端详着。 “你是说宋军上千骑兵,人手一柄这个玩意儿,声若霹雳,弹丸破甲易如反掌?”
“是!”
周曙光颤声道:“相距百步,一边四响,打得我军骑兵溃不成军,对方则趁机冲上来,把这东西当成铁槌挥舞。”
耶律楚材点点头,又拿起了地上的宽大的皮带,那上面扣着一个皮盒子,从里头摸出一把纸筒,撕开一个,放到鼻前闻了闻,“是火药。”
想了想,他又拿起一个纸筒,比划了一下,刚好塞进四眼铳的洞孔里。 “原来如此!”
他恍然大悟。 将四个纸筒塞进四眼铳里,然后又从另一个皮盒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着的圆团,从前头塞进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一晃之下便燃了,他竟然就在大殿之中点燃了引线。 轰鸣之声在殿中响起。 因为在密闭的空间之内,这响声格外的大。 周曙光仍然跪在那里不动,他已经是听习惯了。 曲珍面色微变,赵琐却已经面色如土,人若筛糠,两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四响过后,耶律楚材倒提着四眼铳走向了大殿的最前方,那里有几根合抱粗的柱子,走到跟前,看着那刷着厚厚的漆的木柱子被一个个孔洞,耶律成材亦是眯起了眼睛,再看一眼手中的四眼铳,赞道:“真是好东西!”
皮带之上,还扣着两枚手炮,这东西耶律成材并不陌生。因为大辽也有,他的军中就有不少。 只不过他们的是陶土所制,而宋人的手炮,前端像个甜瓜,后头加了一个长柄,那个甜瓜居然是铁制的,上面有着一道道印子,倒像是一个龟壳儿。 陶弹爆炸之后飞出去的是陶片和里面所装的铁钉,铅子等物,而铁弹爆炸之后,飞出去的自然是铁片和内里装的东西。 毫无疑问,仍然是宋军的东西更好。 提起这个皮带连同上面的东西和四眼铳一起塞到了身边一名武士的怀里:“马上,八百里加急,把这些东西送回上京,交给太后!”
“遵命!”
武士捧着这些东西,急步出了大殿。 回过头来,耶律楚材踢了仍然跪在地上的周曙光一脚:“起来吧,虽然打败了,但总算还是有作战的勇气,而且也有些想法。如果不是这些火药武器,你不至于会输。此败,非战之罪也。如今你还有多少人?”
“回将军,战后收拢,还有五千余人。”
周曙光道。 “不错了,还剩了一半人马!回去好生鼓鼓劲儿,十天之后,你为先锋,我们再去会会这个张任,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除了这些武器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火药武器,他们有,我们就没有吗?”
“多谢将军不罪之恩!”
周曙光站起身来,感激不尽。 “打个败仗就杀头的话,那我耶律楚材的脑袋,早就该被砍个十回八回了!咱们大辽,可不是宋国!”
耶律楚材盯着赵琐,笑道:“只要最后打赢了就行,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后的,不是吗宋王!”
“是的,是的!”
赵琐连连点头。 “赵王留守东京,替本将军筹备后勤,要是短了粮草,军械……” “必然不敢误了将军的事情。”
曲珍连声道。 “宋王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出征吧!”
耶律楚材嘿嘿笑着:“我倒想看看,雍丘那边的宋军,敢不敢往你头上丢炸弹!”